中国新媒体(http://www.zhgxmt.cn):普里莫·莱维:将化学家的特质注入文学
《这是不是个人》 [意] 普里莫·莱维 沈萼梅 人民文学出版社一
普里莫·莱维并不是那种典型的奥斯维辛幸存者。这一点从他的第一本书《这是不是个人》的开篇第一句话就能感觉到了:“我幸亏在1944年才被押送到了奥斯维辛集中营。”这种冷静的叙述给了我们一种极其疏离的印象,他想要极力摆脱控诉和声讨的大合唱,只用他自己的方式成为一名大屠杀的见证者。
时至今日,我们才知道莱维这样的讲述有多么难得可贵。关于纳粹与大屠杀的故事我们已经有足够多的论述和研究书籍,但是读得越多,反而滋生出一种——原谅我这么说——厌倦。因为几乎读到的所有见证者的故事仿佛都出自一个人之口,都是同样一副惊恐和呆滞的面孔。只有在阅读莱维的书时,你才能感受到这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还能思想、观察、感受,并将这种忍不住讲述的欲望深埋在心底,经过长时间的酝酿发酵,成为他的写作素材。
在奥斯维辛的那些日子,莱维与其他人不同的是,他的精神世界一直处于一种害怕失语的恐惧状态,他害怕他的讲述没人听,他的故事无法让人知道奥斯维辛的存在的真相。他总是做同样的梦,在这个梦里,他回到了家里,在亲朋好友中间,他有这么多东西想讲,但是他发现,没有人听他说话,他们完全不感兴趣,他们总是胡乱里说一些别的,仿佛他不存在似的。这种恐惧和痛苦比之饥饿又完全不同。莱维从梦中醒来,感到十分苦闷,为什么日常的痛苦会如此永恒地演绎在梦里,会出现在反复讲述而无人聆听的场面之中呢?这个终极困惑构成了他所有写作的核心:即如何讲述奥斯维辛才能引起别人的关注。
二
莱维是参加抵抗运动时被出卖给了法西斯的,1943年12月被俘,1944年2月被运送到了奥斯维辛集中营的副营,即莫诺维茨集中营。莱维能够幸存很大一部分是运气使然,他被关押期间从未生病,直到德军撤离前夕,染上了猩红热。其他健康的战俘被德军带往其他集中营,生病的犯人留下等死,他们等来了苏军的解放。这11个月的经历成为了他的第一本书《这是不是个人》的主要内容。
莱维熬过了病痛,又一次奇迹般地活了下来,他开始了一场漫长的回家之路。翻看地图就知道这是一场多么奇妙而坎坷的旅途,他走过了一条迷宫似的路线,走了35天,最后在10月19日回到了意大利都灵,这趟尤利西斯式的返乡记最终在《再度觉醒》浮现。
莱维是回到家3个月后开始写作的。他觉得那些经历在他的内心燃烧,他需要找人倾诉。但他的担忧是对的,没有人倾听他的诉说,人人都在遭受苦难,人人都失去了一些东西,战争带来的创伤波及到了每一个人。“但人不能靠诗、靠故事过活。我拼命找工作,找到湖边为战事所毁的工厂。没人理我。同事、上司、工人都忙着为别的事担忧——在苏联前线没回来的儿子、没柴的炉子、没玻璃的窗、冻破管子的冬天、通货膨胀、饥荒和夙怨。”当无人倾听的时候,莱维只能写作,他的第一本书是在上班途中一章一章完成的,“我觉得像柯勒律治诗作中的老水手,在路边拦下赴喜宴的客人,诉说着自己的灾难。我写下血腥的诗句,告诉人们或写出那些故事,到最后,变成一本书。写作让我平静,觉得再次像个人,像个普通有家室、有远景的正常人,而不是个烈士、难民或圣人。”(《元素周期表》)
三
莱维成为作家之路并不顺利。他的第一本书《这是不是个人》被出版社婉拒,据说理由是一本讲述奥斯维辛集中营的书不会有市场。这位审稿人的判断大概是对的,因为接下来这本书虽然换到另外一家出版社,也只印了2500册,很多书滞留在仓库卖不出,最终毁于一场洪水。
结婚成家对莱维而言是一生重大改变,他恢复了日常生活,走出了奥斯维辛的阴影。更为重要的是,婚姻和家庭给他的写作注入了活力,写作也成了新活动,不再是孤独悲伤的治疗之旅,不再哀讨同情,而是神志清明的建构。他开始将化学家的简洁、准确、严谨的特质注入写作,形成了一种新的只属于莱维的风格,就像“工厂报道”那样,他甚至觉得写作有点像他中学时候解析化学方程式,从记忆深处挖掘出贴切的词来描述,严密而不累赘。
1956年,当奥斯维辛集中营获得公众的关注时,莱维的第一本书重新再版,获得成功,随后被翻译成英文、法文和德文。莱维开始写作《再度觉醒》,1963年出版后获得了很多好评,卡尔维诺撰文推荐。这是莱维品尝成名喜悦的开始。他开始把大量的精力投入写作,有意识地尝试转换风格,写作短篇小说,科幻小说,诗歌,翻译卡夫卡的《审判》和法国人类学家克洛德·列维-施特劳斯的作品等等。
但他最为知名的仍然是根据奥斯维辛的经历写作的不同风格的回忆录,他最迷人的作品是1984年出版的《元素周期表》,他用散文的笔法将化学与文学巧妙地结合起来,每一章用一种稀有金属代表人和群体的性格,将化学特质融入到文学和生活中去,他在书中追溯一个犹太人家族的起源,讲述自己的一生。此书中译本虽然不甚理想,但是字里行间仍然能感觉到那种简洁之美,读起来让人沉醉。
中文版的莱维作品中还有一本《若非此时,何时?》,讲述了一个俄国犹太人加入了一个犹太抵抗组织、去对抗德国人;他们抵达了意大利,试图从那儿去巴勒斯坦和初创的以色列。这也是莱维唯一的长篇小说,但是相对他其他自传性更强的作品,这本小说最大的问题是无法自由发挥他的想象力,虽然是虚构的人物角色和战斗经历,但更像是对《再度觉醒》一书那种荒野漫游记的改写,只不过书中人物由原来返乡的犹太人幸存者变成了犹太人武装抵抗纳粹德国——它就好像是莱维将他之前被捕的耻辱经历改头换面在小说中赢得虚构的胜利。
四
普里莫·莱维是一名优秀的作家,所谓的奥斯维辛与见证文学并不能成为他身上的两个固定不变的标签。他的写作生涯中有很多出色的、风格多变的作品。只不过相对于其他的作家,他首先是一名犹太人,其次是一名奥斯维辛集中营的幸存者,以及他还是一名化学家,这三种身份属性决定了他的写作的核心不再属心于那些用想象力填满的虚构作品,他所有的作品都可以看作用一种严谨和精准的写作对他那11个月奥斯维辛集中营生活的道德观察和心理折射。
在他最具代表性的《被淹没与被拯救的》一书中,莱维对奥斯维辛的反思胜过无数控诉的见证文学,因为只有他说出了见证文学的真相:最优秀的人早已死去,最糟糕的人活了下来。见证人以真相与正义的名义作证,但他们的证词却是一种遗失的、缺席的、不完整的证词。真正的见证人都沉默了,他们没有故事,没有思想,没有面孔。活人无法替死人发出声音。这个悖论是无论多少的见证文学都无法书写的。
1987年4月11日,67岁的莱维从自家的四楼的公寓楼跳了出去。“普里莫·莱维在40年后死于奥斯维辛”。(《晶报》思郁 书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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