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新媒体(http://www.zhgxmt.cn):【独家】善终之难:中国老人怎么了?
导语:中国有句老话:人小时候享的福不算福,老了享的福才算。且对人最恶毒的诅咒莫过于,愿其“不得善终”。西方亦如此,蒙田说得详实:“我评判他人的生命时,常常体察他死时怎样举动。至于研究我自己生命的一个主要目的,便是希望我可得以善终,就是说,安然而且无声无息。”善终不仅指床箦之死,也包括安度晚年——世人将其视为一生的追求,这不仅对个人来说,善终与否算是对其一生劳苦奔波是否最终奏效的测试;对社会、国家来说,能否令其人民善终也是对其体制根本性上的一项检验。
《桃姐》
东方之星的遇难者多为老人,他们不算善终。你当然可以仅将此事作为一桩偶发事件。那请允许我再举出前不久前一新闻,《邳州一老人被扔到荒郊等死,救治后死亡》。之前还有一篇名为《农药比儿子可靠》的综合报道,讲许多儿女去城市打工的农村老人老无所依,竟将自杀视为正常、甚至合理;一些丧尽天良的儿女巴不得他们快些死,甚至例举某老人尚弥留时儿女已设好灵堂,令其躺在棺材旁边的一块床板上等死。这些也是偶然?好,那养老院虐待老人的新闻呢?年前护工连扇老人耳光甚至迫其喝尿的新闻,大家可还曾记得?
出于对目前国人道德水准的观察体会,我不相信养老院虐老事件会少于幼儿园虐童,之所以不像后者那样频繁地见诸报端,仅因为家人对两者关切程度的不同。最近河南鲁山县康乐园老年公寓“5•25”特别重大火灾事故烈焰滔天、骸灰遍地,此事恰可以与东方之星事件作对仗。
子曰:老而不死是为贼。
不知大家去过那些底层养老院没有,没有的话一定要去看一看,特别要努力体味一下那些老人的状态,这样,你就能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提前感受一番特别的风光了。其实,即便如你在《桃姐》之类电影里见到的设施先进、服务周到的资本主义社会养老院,这世上一切养老院的本质仍不变,它们都是上述棺材旁边的那块床板。
或许,我想,计划生育的伦理基础是未出世的胎儿不具备生命权,如果想个道理也取消掉老人的生命权,至少取消掉那些老年痴呆、植物人、全身瘫痪者老人的生命权的话,接着像计划生育一样计划死亡,那么中国的国民产值一定要比现在高出不少去,赶英超美也不一定。
人终难逃一死,这一意义上,哪怕那些等死时身边围绕着顶级医生的富豪、政要,他身下舒适的私人病床也可合格地喻为棺材旁边的那块床板。此床板确实非彼床板,但这里先只谈世道,不谈人心。将东方之星一事与上述虐待老人的极端事件相提并论或许令你很不舒服,但廉价“夕阳游”也是这个国家,及这个国家的人对待其老人的一种方式。它们在本质上或许是一致的。总之,我还是想借东方之星之事去看一看目前中国老人的普遍处境,并将这一惨剧视为一则寓言。
至少,对应于东方之星遇难者多为老人,已铁腕执行了34年的计划生育国策这几年来的逐渐松绑,还真有点亡羊补牢的意味。34年,假如计划生育开始时一对平均年龄为25岁的夫妻生下了他们唯一的孩子,那么今年他们59岁,即将花甲,是为标准的老人。各位,这一切才刚刚开始——被计划生育的夫妇们才开始步入老年。计划生育始于1981年,按中国目前人均寿命75岁算,1981+(75-25)=2031,也就是说要等到2031年,即再等16年,被计划生育的夫妇们才开始陆续去世,而在此之前这些只有一个孩子的老人只能越来越多,并越来越老。有意思的是,与此同时,照顾这些老人的孩子们虽同样越来越老,却越来越少。届时,老人与年轻人的比例,或会出现人类史上非战争期间最为悬殊的情形。
老电影《喜盈门》(这部电影1981年上映,碰巧正是计划生育开端)里有一幕:老爹去大儿子家吃饭,儿媳把正吃的饺子藏起来,给公公呈上咸菜窝头,少不更事的孙子则将饺子端出来,说:“爷爷吃饺子,饺子比窝头好吃。”老爹气急,摔门去了二儿子家。这个结果时下则不再可能发生。剧情十分尴尬,没有任何二儿子的老爹只能一根歪脖树上吊死。
喜盈门
更不用提那些失孤的家庭。
总说一个人年轻时生活放纵是在借高利贷,年老时身体陆续出现毛病则是还债。那么已开始的社会老龄化及养老压力,可不可以看作是在为计划生育还钱?东方之星事件可不可以看作是还不起钱而被剁下的一根手指?
教父,接下来剁什么?
一对年轻夫妇供养四个老人和至少一个孩子,国家福利社保能帮上他们多少这里不便细说,你心里清楚。特别在几乎谈不上有什么养老保障体系的农村。问题变成——不是老人怎么死,而是青年怎么活。话到这里,巴不得父母早死的端倪是不是已不可告人地悄悄爬上了你的心头?
这世上本没有比汉族更讲究孝顺的民族,乃至一度入了魔障,如卧冰求鲤。现在呢?这真是一个喜欢走极端的民族。
事情是这样的。子曰:父父子子,君君臣臣。又曰:君子笃于亲,则民兴于仁。孝遂在帝制政治伦理的逼催下成为儒家的宗教,孔子的学生曾子接着曰:孝有三,大孝尊亲,其次弗辱,其次能养。养是最低级的孝道,但仅这一点人们现在都已快做不到了,或者说,在主流价值里,大行其道的功利主义与道德伪善已无法为人们提供孝的任何伦理根据。
鲁迅极其憎恶儒教的孝道,认为那是吃人的东西,他曾在《我们怎样做父亲》里恼怒地写道,在中国“本位应在幼者,却反在长者;置重应在将来,却反在过去”,现在看来,他所希望的自老向少的社会反倒阴差阳错、柳暗花明地实现了。不知他是否会因此含笑九泉。
曾子三孝的前两点都在讲更具价值的孝在于儿女本身的做人与成就,“尊亲”是指儿女所行令父母感到荣耀,“弗辱”是指即便不能荣耀父母,至少不要辱没父母。“弗辱”令我想起周作人老年时被抄家批斗时所叹的“寿则多辱”,这个词实出于《庄子》,其原意是但凡寿即会多辱,并不需要红卫兵的帮忙。生老病死,老与死是与生俱来的苦,独立于伦理政治之外,只不过伦理政治时时令其苦上加苦罢了。
时至今日,人在生命的每一阶段,死亡的发生几率都较人类历史上任何时期要低,这一点集中体现在人类寿命的延长上。对此,美国生物进化论学家、科普作家乔治•威廉斯刻薄地写道:“在现代社会中,人们所患的最严重的疾病是老年性疾病,特别是通常导致人财两空的癌症和心血管疾病。还有许多别的老年性病变虽已非致命,却造成巨大痛苦并消耗掉大量医疗费用,如关节炎、骨质疏松症、性功能障碍以及视力和听力损害。这些老年性疾病现在表现得如此突出,原因仅在于我们在青年和中年时期的死亡率非常之低。老年期的痛苦,是为我们未在童年或成年被狮子咬死或死于肺线虫病付出的代价。”(《谁是造物主——自然界计划和目的新识》 第八章)
正所谓死活不死只好生不如死。文明不断地弄巧成拙,以进为退。不信?再举一例。美国后现代作家冯内古特写过一篇科幻小说,说人类科技已进步到可以长生不老的地步,除非你活腻了,决定去官方设置的自杀机构结束生命。活腻了的人还挺多的。何况,在冯内古特的设置里,人并不是以一直老下去的状态长生,而是他可以决定在自然生长中的任一个时刻停止老下去,5岁或75岁都行,打一针即可。不用说,多数人选择活在在最为风华正茂的青壮年时期。如谭咏麟所说,永远25岁。但永远25岁这件事本身成了那些长生者决定自杀的原因。他们很快发现生命就是各种大小不一、相互圈套的不断重复,像切水果游戏,任何一件正在和将会发生的事都令你厌腻到只要想到它就想死的地步。长生不老是一种酷刑,不为别的,仅因为这个世界如此乏善可陈,就像游戏里某张看似无限,实则有限的地图,它值得玩一阵子,但绝不值得永远玩下去。
死是关键。游戏设计者必须让你死在发现其BUG之前。而其游戏最大的BUG正是,只要你活得足够久,就一定会发现它。
哈内克在新片《爱》里,描写女儿对其父母那种标准的资本主义冷漠与伪善的片段有些画蛇添足,老夫不是因此杀死老妻的,而或是为了帮助她及自己去避开那种“寿则多辱”的辱,干净、节制、文雅并极尽装腔作势之能事的资产阶级生活传统,在患病的老妻这里完全被毁掉了,这种辱不堪忍。衰老是最终会割破社会一切伪饰的唯一利刃,包括老人本身也无法直面切口里露出来的东西;而死是唯一解决衰老的办法——且必须尽快去解决。
邳州将老人扔到荒郊等死的儿女遭到社会谴责;在日本经典电影《楢山节考》里则是,老人一到70岁,哪怕身体健康也将被儿女背到楢山上去死,后者不这样做反而会饱受社会压力,甚至会被称为不孝。片中那位硬朗的老婆婆为了证明自己的衰老以让儿子将背上山,竟敲去了门牙。这套伦理仅基于那个村已穷到需从丧失生产力的老人那里省下口粮。至此,不仅孝,连死也成为一种经济—社会学。文明之力的体现莫过于,将死从本来的生理现象置换为彻底的社会现象。
苏格拉底将其伏法而死视为对道德和智慧皈依的印证,即便冤死也要服从冤屈他的法律,换来的是人必须认命于社会性的告诫。这是人类唯一的正义。所谓死得其所。这个所,就是苏格拉底在喝毒药前洗澡以免麻烦处理其尸体的人时对人世的领悟,就是《楢山节考》的老婆婆敲掉门牙去印证的东西。那则《农药比儿子可靠》的新闻所基于的,中国农村老人飙升的自杀率,以及农药比儿子的可靠之处,也非源自他出。而善终的善,也正是这个所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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