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洁少女用舞蹈拯救残疾男友

2016-07-27 15:15 出处: 人气: 

时尚--纯洁少女用舞蹈拯救残疾男友

叔叔周志杰年少时从老家陕西渭北来到新疆伊犁,10年后回到故乡,成了异乡人,文化的差异使得他众叛亲离,痛苦万分。昔日的新疆学生蒙古族姑娘金花来到他身边,用传统的蒙古族舞蹈《萨吾尔登》唤醒了他的心灵。侄子周健的女朋友张海燕,特别喜欢这套舞蹈,跟着金花婶婶学会并逐渐领会其中的内涵。当周健在工作中遭遇意外,失去一条腿时,张海燕不离不弃,带着她的《少女萨吾尔登》和自己最纯洁的身体走进周健的生命,开启他们新的生活。

作者红柯用深沉诗意的笔调讲述大西北文化的交流、融合。他挚爱新疆,不吝笔墨地描摹她的神圣舞蹈《萨吾尔登》,他又深爱故乡陕西,饱含深情地叙述那里的风俗,那里的乡亲。作品采用现实与回忆相融的手法,生动形象地为读者展现出一幅新疆戈壁草原蒙古族人民的生活画卷,充满诗性的想象,更为读者呈现出一个神奇、大美的新疆。

作者介绍:

红柯,本名杨宏科,1962年生于陕西关中农村,1985年大学毕业,先居新疆奎屯,后居小城宝鸡,现执教于陕西师范大学,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曾漫游天山十年,主要作品有“天山——丝绸之路系列”长篇小说《西去的骑手》《大河》《乌尔禾》《生命树》《喀拉布风暴》等,中短篇小说集《美丽奴羊》《跃马天山》《黄金草原》《太阳发芽》《莫合烟》《额尔齐斯河波浪》等,另有幽默荒诞长篇小说《阿斗》《好人难做》《百鸟朝凤》等600万字。曾获冯牧文学奖、鲁迅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中国小说学会奖长篇小说奖、陕西省文艺大奖等。

书摘正文:

第一章

1

每次接到电话,修理工周健总是十分钟之内赶到。搅拌机像坦克,更像一座地堡,修理工周健钻进去半个小时左右就能解决问题。修理工周健就慢慢腾腾从机器肚子里爬出来,慢悠悠地点一根烟,有滋有味地吸着。有时靠着机器一侧,斜着身子,仰着头,蓝色烟团跟锅里的热气一样冒出来。有时会坐在机器旁边,叉开腿,脑袋垂裤裆里,大口大口地吸,浓烟滚滚地喷出来。后一种情况是太累,折腾大半天,差不多一个小时,烟是一定要抽的,而且严格遵守企业的章程,不许在作业现场抽烟喝酒。机器外边不算作业现场嘛。

今天出现意外,修理工周健不到十分钟就从搅拌机里出来了,是蹿出来的,狂奔几十米。搅拌机真的成了坦克和地堡,被炮弹击中,被塞进了炸药手雷,里边的人就会狼狈逃窜,就像周健现在这个样子,狂奔几十米,掉头回望,一场虚惊嘛!机器没动静嘛!人羞愧得想钻到地缝里去。仰头看天,天地都变了,渭北市就夹在渭河谷地狭小地带,南边秦岭北边高原就像撅着的屁股,西北方言称之为狗子,渭北市就夹在狗子渠里,两瓣狗子一撮一撮拉稀屎,大大小小的房屋来来往往的车辆人流就成了屎橛子。周健气都喘不过来了,再也不敢仰头看天了。

后来周健对他女朋友张海燕讲,刚开始很顺利,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利索,技术好嘛,任何毛病在他手里都是碎碎的一个事情,这次就更是一个碎事情了,两三分钟就解决问题,就很舒服地躺在里边,一动不动就像躺在热炕上准备歇上一会儿再动弹。也就放松了那么一会儿,周健第一次看自己躺在搅拌机里的样子,上半身在光线里,下半身在黑黝黝的叶片里,搅拌机就凭这一组结实的叶片翻搅沙土和水,还有水泥石头,血肉之躯简直就像一篮子鸡蛋,还不够给机器塞牙缝。周健头就大了,双手扳住叶片,垂死挣扎嘛,不自量力嘛,完全出于本能,不禁愣了那么一下,还把下半身抽出来,整个人从僵硬中变软和,咋爬出去的都不知道,反正拼命狂奔几十米,幸亏没喊叫,幸亏没人看见,自己吓自己嘛。给女朋友张海燕描述时也不那么利索,女朋友让他喝水喝水,打开一听健力宝,他总算把整个过程交代清楚了。女朋友张海燕不停地拍他后背,还轻轻地捶了几下,好像饮料卡住了,这是他小时候吃东西太急噎住了他娘拍他后背的动作,他很感动,就彻底放松了。他捏着喝空了的健力宝罐罐,可以大大方方对视他女朋友张海燕了。女朋友张海燕笑眯眯的,在他手上拍一下,说:“你太累啦,不要那么累嘛。”他以为女朋友会说:“你太紧张啦,放松一点嘛。”后来他想:女朋友张海燕真要说出“你太紧张啦”,他会抖成筛子。那天,他在女朋友的床上躺了一会儿。女朋友张海燕出去买饭。他真的累了,躺了三个多小时,女朋友张海燕下班回来他才醒来,他吃的是女朋友张海燕买的第二份饭,第一份饭女朋友和同宿舍的胖姑娘方静分吃了,男人一份饭得几个女人吃。

从女朋友张海燕上班的蓝天幼儿园到他上班的丰庆建筑材料有限公司,步行得四十分钟,骑自行车不到十分钟,打出租车五分钟。女朋友张海燕坚持要他打出租车回去,自行车放这里。周健就叫:“我能骑过来就能骑回去,再不行就推着走回去。”“你骑慢一点。”周健就骑得慢慢悠悠,拐来拐去。拐到丰庆建筑材料有限公司门口时,车子就更慢了,厂门口三个街口全是饭馆发廊杂货摊子。

周健没给女朋友张海燕说出心里的全部秘密。真实情况是,他在发廊理发时看了一张《渭北晨报》,这座城市发行量最大的娱乐报纸,几十个版面五花八门真真假假什么狗屁事情都有。等待理发的人就看看时尚杂志娱乐报纸。周健随手拿一张,上边全是凶杀车祸偷盗还有各种事故,真假难辨。有两则工伤事故的报道引起周健的注意,这种事情比较靠谱,没必要造这种假新闻嘛。一则消息来自西安,工人修理电梯时,电梯口放着警示牌,还是有人视而不见,按了电梯,修电梯的工人立马成了残废,一条腿没啦。据报道有两个工人,一个在下边修,一个守着电梯口,一个小时的活两个小时也没弄完,守的人不知有什么急事,出去一会儿,据说没走远,就在单元外边看一伙老头打麻将,里边传出惨叫声才惊醒了这个粗心大意的家伙。记者不可能找到他嘛。失去一条腿的工人在医院的病床上说到这位同事时都哭了。平时关系很好嘛,称兄道弟呀,肯定不是故意的。另一则消息来自西北某地,冬天长达半年,必须检修锅炉,同样是一个工人在里边修,一个在外边守着,这回守的人技痒难忍打牌去了。后边上班的人以为锅炉修好了,就拉闸点火,锅炉就成了火葬场,里边的工人连骨灰都没了,跟炉渣混在一起啦。这种新闻看也就看了,跟看恐怖片没啥两样,修理工周健一时半会儿联系不到自己。小伙子二十出头,生理心理都很健康,精神也很正常。又连续看了两张文体版,中国足球又输啦,周健拍了大腿,我们就知道周健是个球迷,某某电影 明星 又离婚待嫁,周健只撇撇嘴,理发师就叫他啦。洗头剪发刮脸,刮到眼皮时他惊叫了一下,理发师傅就笑:“害怕了你就吆喝,喊破天都没关系,千万不敢抓我的手。”周健抓理发师傅的手抓得那么紧,理发师傅轻轻一撂就挣脱了:“幸亏是个男的,你要是抓一下女理发师的手,你这只眼睛就莫(没)啦。”发廊理发师一半男一半女,女理发师就反击给周健理发的男理发师:“莫人抓我的手,是你娃水平不行。”另一些人拿男理发师的发型开玩笑,男理发师后脑勺扎了又粗又长的马尾巴,跟艺术家一样,大家就开他的玩笑:“后脑勺扎个丢丢就是个女人嘛,谁都想抓一哈(下)。”“想抓就抓我没意见。”“把你压到床上也能成?”“能成吗?你娃想拼刀子你娃就来。”嘻嘻哈哈吵吵闹闹,周健抓理发师傅手腕的惊险一幕被冲得无影无踪。理了发吹吹风打上摩丝,出来往街上一站新崭崭一个帅小伙嘛。吃一大碗西红柿鸡蛋面,喝一碗面汤,上班走。

值班室每天会收到许多单子,三个修理工,周健的单子最少,活不少,单子是固定的,干完算完,随时出现的故障不用送单子, 手机 呼叫,一个电话打过来,十分钟之内必须赶到现场,上班第一天就定下的规矩。所谓临时故障其实就是工地上的大机器,搅拌机、卷扬机、打砖机,技术含量高。不出故障就比较清闲。机电专业本科毕业的周健显然比那两位部队转业兵受重用,那两位的强项是电工。单子上的故障对周健来说都是小儿科。突发性故障也没什么危险。修理工周健没发现险情就等于不存在危险。

这一天,理发时偶然从报纸上看到的工伤事故仅仅在脑子里滞留两分钟就一闪而过。不可能与自己有关系嘛。修理工周健心情不错,处理完工单上所有的活,看看表应该是蓝天幼儿园下课的时间,他就给女朋友张海燕发出短信:“理发吃西红柿鸡蛋面。”女朋友张海燕马上回短信:“心情不错嘛。”周健就回复:“世界发生大问题?”女朋友回复:“两个小坏蛋快把我气哭了。”周健回复:“跟小孩怄气的人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你怕一岁小孩吗?”然后是漫长的等待。其实也就三分钟,应该说这三分钟是周健最坚强的时候。三分钟后手机响了,周健做深呼吸,反馈过来的不是短信是孩子们清脆水嫩的声音:“大吊车跑得快,上边坐个老太太。”孩子们的声音中夹着女朋友的笑声。跟孩子一样喜怒无常,又跟孩子一样天真单纯可爱,幼儿教师到白发苍苍那一天也是这种童心未泯的样子。娶这样的女人做老婆还有什么不满足的。这个小插曲真让人开心。修理工周健完全是一个幸福的人。这种幸福的感觉延续了半小时之久。好多年后想起来都让人回味无穷唏嘘不已。半小时后手机响了,可以确定不是女朋友张海燕的,张海燕正领着孩子们唱歌跳舞呢,手机显然是个男人的声音,告诉周健:搅拌机坏了。连过来修都省略了。机器坏了,工人们可以休息了,该修理工出场了。

一号至五号搅拌机对着渭河北岸的黄土高原,把土和沙子煤渣石灰搅在一起传送到打砖机打出一排排空心砖。这家企业最初就是砖瓦厂,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公社办的企业,后来私人承包,再后来公社变乡变镇生产队解散,再后来私人收购。农村开始兴建小洋房,瓦的用量越来越少,砖和预制板供不应求,从实心砖到空心砖,城市扩建,需要更多的空心砖和预制板水泥砖水泥墩子。这家企业很快就成了市区企业,产品也由空心砖扩大到沙石水泥制品,厂区从黄土高原扩大到渭河滩,添加设备,河北是黄土高原河南是秦岭,河滩新添的搅拌机跟巨兽一样日夜不停地吞吃秦岭山地冲下来的沙石。与此同时,渭河北岸的高原不断坍塌被卷走被打成砖,被烈火焚烧。砖瓦厂太土啦,几年前就改名为丰庆建筑材料有限公司。六号、七号两台新型搅拌机就安放在渭河滩上,吞吐量大,性能好,也很少出故障,一年就那么几次,这就是新机器的好处。黄土崖下的几台老机器,十天半月就会出故障,老掉牙了,连黄土都啃不动了。好处是里边干净,加水少,带点潮。河滩上的新机器加工的是沙石水泥石灰——打成浆,出了故障,修理工周健等于在泥浆里滚一回,幸好工作服跟水泥一个颜色,灰不拉唧,基本是个水泥桩子在移动。刚开始,他懒得洗工作服,下班换上休闲夹克。女朋友张海燕也不责备他,两三天来宿舍检查一次,简直就是个洗衣妇。修理工周健该讲讲卫生啦,坚持每天洗工作服,什么时候都是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女朋友张海燕脸上有了笑容。张海燕生气的最高状态就是脸上没有笑容,这可比骂你斥责你又哭又闹严重得多。每当报警电话响起来,修理工周健希望是那几台老机器。这一天,五号老机器出故障啦。修理工周健十分钟不到就赶到现场,工人们都走了,留下的那个班长老远看见修理工周健的自行车,就比画几下,匆匆离开。机器修好后给班长发短信就行了。

修理工周健该忙起来啦。自行车放在离机器五步远的地方,从班长的手势就知道哪里出故障啦,周健爬进去,盖子开着,里边半明半暗。前边说过,周健对女朋友张海燕有所隐瞒,真实情况是,中间放松歇息时他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几个小时前在发廊报纸上读到的两则工伤事故的消息,石破天惊,电闪雷鸣,巨大的联想把遥远的工伤事故与自己“焊接”在一起,修理工周健当时就硬了,全身出水,双手本能地扳住搅拌机,并且发出嗯嗯哼哼的呻吟,好像谁在日他的狗子,好像在拉屎,粗壮的屎橛子得咬牙切齿才能拉出来,扑通一声整个人像屎橛子一样被机器屙出来了,这种狼狈相不可能告诉女朋友张海燕嘛。

离开张海燕返回丰庆建筑材料有限公司,处理完几张工单,就呆坐着,像个待审的嫌疑犯,头都不敢抬,同事问他他支支吾吾,给他烟他不知往嘴上插,同事断定他跟女朋友张海燕怄气啦。两个转业兵结婚好几年一副大哥的口气告诫这位小老弟:“不要把女人太当回事,傻兄弟,嘴上紧张,心里要淡定。”烟抽不成,好心人就给他杯子里续上水,人家就出去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水喝干了,也不知道续,紧紧地攥着保温杯。这个漂亮的不锈钢杯子是张海燕送他的生日礼物,什么时候攥手里都是热乎乎的。此时此刻,好像这个不锈钢杯子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温暖的东西,好像是在严寒的冬天,他攥在手里的不是水杯是手炉,里边有火炭。那正是黄土高原的夏末,热浪滚滚,修理工周健穿着短袖T恤衫。他在焦急的等待中喝了一下空杯子,一瓣茶叶沾在舌尖上,总算没有让他失望,他慢慢地嚼着泡嫩的茶叶,手机终于响了,在桌子上欢叫着都跳起来了,抓在手里,差点按错,手不抖了,总算打开了手机,很急切地问:“几号机?几号机?”他没听出来张海燕的声音,甚至没听出来是女人的声音,还在问几号机,张海燕就很耐心地用中央电视台女主持人李修平海燕李瑞英那种优雅亲切娓娓动听的声音告诉他:“周健先生,请听清楚,一百号、一百号。”供周健上学的叔叔婶子在新疆工作过,新疆国营农场种植做中药用的罂粟叫一百号。这个专门术语及时校正了周健的耳朵。张海燕马上告诉他:“不要待在房子里,出去透透气,到河滩上去,到视野开阔的地方去。”

二十分钟后周健到河滩工地,两台大型搅拌机跟大象一样雄踞河滩,轰隆隆吼叫着,工人们朝修理工周健打手势:机器好着哩,没麻达,竖大拇指,抱拳摆摆手,谢谢谢谢!周健把自行车支在河堤上,走过去。从河堤伸下去一面斜坡,河床有两千多米宽,水流仅十几米宽,到了冬天不到一米,小孩可以跨过去,可每年汛期带来的沙石总能把挖掘机掏空了的河床填满。河滩风大,来自南岸秦岭的风潮湿清凉,来自北岸黄土高原的风火辣辣的,黄尘就像灰烬。修理工周健一直走到搅拌机跟前。大家就开他的玩笑:“机器又不是你老婆,三天两头不折腾一哈憋得慌,得是?”单身汉周健就故作老成一副老江湖的口气:“这挨的不撅狗子,狗子一撅下手就顺当嘛。”一个工人就顺手抡铁锨在搅拌机上咣了一下:“狗日的皮实得很,大半年没出麻达。”另一个工人踹了机器一脚:“富拉尔基制造,质量好得很,富拉尔基在欧洲还在美洲?”另一个工人就笑:“中国东北黑龙江,你个瓜皮,卖国贼,总以为好东西都是外国人造哈的。”这种气氛还真激怒了修理工周健,周健还真有了胆,跟土匪掏手枪一样从工具袋里拔出扳手,扬手就在机器上咣了一下,快把机器敲晕了,机器轰隆隆吐出一摊泥浆,一个工人推着斗车赶紧接住,满满接了一车,一连五个斗车才接完。

不远处是七号搅拌机,修理工周健就不用掏家伙了,跟大人摸小孩后脑勺一样在机器上摸了摸,工人说好着哩。周健跟大领导一样点点头。这两台机器一直在老老实实工作,出点毛病也是正常事故,一年一两次事故,跟亲儿子一样了嘛,而且都是小毛病,顶多弄周健一身灰,也很正常。

修理工周健离开河滩工地往北原崖根赶,那是老厂区,五台搅拌机五台卷扬机五台打砖机跟一群大肥猪一样齐心协力在拱巍巍黄土高原,快二十年了,还真把黄土塬拱进去好几里,进了厂区才能看得见,从外边看,山岳般的黄土塬岿然不动,傲气十足,分明在告诉这个世界:那些砖瓦撒在地上跟撒一层灰没什么区别。去老厂区都是走上坡路,无论骑车还是步行,都得低着头,给人感觉心情很沉重,忧心忡忡。张海燕第一次来厂里看周健,周健就给人家这种感觉。张海燕单位离这不远,可以说对这家企业了如指掌。周健大学毕业找过许多工作,这家企业算是最有技术含量了,周健也是进了这个厂子才敢向暗恋多年的张海燕吐露心声,他们没有理由抱怨这个厂子。张海燕也一直没有告诉周健她第一次站在老厂区坡上见到周健时的最初印象。现在,修理工周健如有所悟,慢下来,抬头看坡上,在轰响的机器前边张海燕打着细花遮阳伞笑眯眯地看着他。接到周健的求爱信,张海燕没有去约会的地点河滨公园,她提前来到周健上班的工厂。那确实是一个让人难忘的惊喜,修理工周健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揉了三次眼睛,直到张海燕喊他名字。张海燕当然不会告诉他忧心忡忡的样子,张海燕误以为周健为约会而担心呢。张海燕再也没来过工地,张海燕总是到他宿舍洗这洗那。周健现在看到的张海燕绝对是一个幻影,但这幻影是真实的存在,他们正式交往了,谁不知道张海燕是他的女朋友呢?这个美丽的影子这个时候出现目的就是把他从五号搅拌机前引开。事后证明所有的灾难都来自五号搅拌机。

修理工周健直接去了四号机、三号机、二号机、一号机,工人们都很尊重他。有人用铁锨拍了狗日的机器,这台老机器确实不像话,几乎每个月都出故障,用工人们话讲欠揍,修理工周健受到鼓励就拔手枪一样拔出扳手给狗日的一家伙。

现在,修理工周健可以理直气壮地走向五号搅拌机了。五号搅拌机的工人纷纷操起家伙,迎接大国总统一样鸣放二十一响礼炮,狗日的五号搅拌机结结实实挨了二十一下,修理工周健抽出扳手也是乒乒乓乓一顿乱揍。大家都知道这台机器一大早出毛病了,没人知道修理工周健狼狈逃窜的事情,更没人知道修理工周健此时此刻的复杂心理,修理工周健用扳手敲打机器后,还狠狠地踹了几脚。修理工周健离开后,大家一致认为机器老出故障干扰人家谈对象,修理工周健正热恋着哪。大家都见过那个漂亮的幼儿园老师张海燕,对大家都很客气,一口一个师傅,狗日的周健这么好运气。

这一天,修理工周健算是有惊无险。吃晚饭时彻底放松了,就多打了个菜,一荤一素,还有紫菜汤。张海燕发来短信:“吃好点,两菜一汤,吃米饭不许吃馒头和饼子。”周健如实汇报,得到张海燕的表扬:“真是好孩子,吃慢点。”完全把周健当幼儿园的小朋友。

修理工周健很听话,细嚼慢咽,正吃在兴头上,一阵喧哗,厂领导与民同乐,来职工食堂用餐,跟大家吃一样的饭菜。这也是这家企业一道美景,一年当中厂领导要光顾十几次职工食堂,不是来检查是用餐,提前不打招呼,跟进自家厨房一样随意,后勤管理就不敢造次,饭菜质量卫生在全市企业堪称一流,据说老板从南方取来的经验。老板一行每光顾一次,职工们会兴奋好长时间,比加薪还厉害。媒体做过报道,已经习以为常了。大学本科毕业生周健在这家企业当一名修理工也不觉得委屈自己。修理工周健把这个喜讯发给张海燕,张海燕很委屈地告诉周健:“本姑娘跟我们园长连水都没喝过,好好享受吧!嗯哼。”领导就转到周健跟前了,问周健:为啥喝紫菜汤?周健实话实说:有营养。热衷于南方经验的领导就大声表扬修理工周健,亲自喝了一碗紫菜汤。说实话,大多数职工爱喝玉米糁子,再不行也是江米稀饭,喝紫菜汤的人不多。

晚上有一场专家讲座,当地大学一位副教授每年定期来厂里讲传统文化,从《朱子治家格言》《菜根谭》到《弟子规》。在西北五省区讲过。老板就请副教授参与企业文化建设。渭北是周秦龙兴之地,目不识丁的农民都懂一点传统文化,专家学者讲起来更是得心应手。老板重视,职工听讲座按正常上班对待,大家当然乐意去听讲座。专家口才极好,风趣幽默深入浅出,跟观赏赵本山演小品一样,笑声不断,比狗屁电视剧强多了。大家不明白专家为啥在电视台讲得不如厂子好,专家哈哈一笑:“在乡党跟前不掺假,得高水平发挥。”大家觉得专家实在。真正的原因应该是语言,专家是当地土著,讲关中方言就神采飞扬,讲普通话就舌头发硬。专家每次讲座开场白就是:“咱们今天唱秦腔。”言下之意他刚刚从学校讲台上唱京剧下来。

修理工周健把这一喜讯告诉张海燕,幼儿园晚上有孩子的演出,张海燕来不了。张海燕没有杂事打扰就一定来听专家讲座。张海燕短信里告诉周健:“《菜根谭》《弟子规》听 详细 ,明儿给我讲一遍。”修理工周健听得格外认真,专家讲道:“势服人,人不然,理服人,方无言,同是人,类不齐。”听众一片欢呼,这家企业的管理原则是以德服人、以理服人,反对仗势欺人。下边的句子不待专家讲,员工们就能背诵:“能亲人,无限好,德日进,过日少。”修理工周健最喜欢这几句:“入则孝,出则悌。”专家这样解释:回家孝顺父母,进单位服从领导,出门不但敬爱兄长,还要敬爱同事,四海之内皆兄弟。当专家讲到“泛爱众,而亲仁”时修理工周健身子一震眼睛都湿了,这句话他听过十几次,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感人。他还清楚地记得,今天上午在五号搅拌机里巨大的联想把报纸上的工伤事故与他自己联系起来时他的身体就这么强烈地震了一下。那时他全身出水,一头冷汗,现在他流下的是热泪。四海之内皆兄弟,泛爱众而亲仁。可以想象专家讲座结束时修理工周健鼓掌的热烈程度,周围的人为之侧目。都有人抗议了:“我们也很感动。”“感动的又不是你一个。”他才不管这些闲言碎语呢,他拍得更热烈了,都张牙舞爪了,都得意忘形了。我们敢肯定,他是掌声结束时的最后一响。

晚上睡觉肯定踏实。刷牙洗脚哼两首小曲,给张海燕发短信,张海燕回信祝他睡个好觉,他就美滋滋地睡着了。同宿舍另外三个同事被折腾坏了,第二天一大早就吵翻天,“张海燕啊张海燕,你是菩萨娘娘,你可怜可怜周健兄弟吧,你腿夹那么紧,裤带扎那么结实,周健兄弟把天都日破啦把地球都戳成马蜂窝啦。”周健的反抗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床板都快压塌了,被子枕头被狗熊蹂躏了似的,他都想不到自己这么能折腾。

这尴尬的一幕他不会告诉张海燕。张海燕关心的是专家讲座,修理工周健只要把专家讲座的内容牢记在心就行。这家企业《朱子治家格言》《菜根谭》《弟子规》员工人手一册。定期讲座,各级领导苦口婆心,天长日久,企业一片祥和景象,员工个个面带三分佛相,逞强斗狠各种纠纷很少发生,内部稳定,对外就底气十足,外聘法律顾问基本是摆设,企业效益在全市中等偏上,员工收入也居于中游,但食堂数一数二。老板祖上是大地主,家风好,过去关中地主对长工十分友善,尤其是伙食都是待贵客的标准,下苦力的人吃好喝好就会使出看家的本领报答东家的好心。好心盛在碗里。关中人实诚,给你一碗扯面,上边是面下边是大块臊子肉。老板把祖上的遗风发扬光大,受惠的是手下员工。专家讲座,员工们就套用当时的时髦说法,精神大餐,精神面包。有意思的是谁也不会扯到当地最有名气的美味佳肴面皮锅盔臊子面。有道是有人的地方就有矛盾就有纠纷就有冲突,有时还很尖锐,这是谁也无法回避的。但大家都遵从一个原则,再大的矛盾绝不公开,绝不撕破脸皮,私下解决,私下讲和,心不和面一定要和。实在解不开的疙瘩,咽不下的气,就辞职离开单位,出了厂门在外边打破头卸胳膊卸腿与厂子无关。也有一些二杆子二二百五,直肠子,撕破卵子淌黄水,实话实说,等于把天戳个窟窿,厂子不处理,大家冷言冷语,冷脸冷眼,自己立马感觉到天地之大却无法容身,无地自容,便悄悄离开。这种气氛不容你你怪谁去?《朱子治家格言》《菜根谭》《弟子规》就是刻在人人心里的戒律。

2

第二天是周末,修理工周健一大早就去见张海燕。他步行四十分钟赶到蓝天幼儿园,牛皮纸档案袋里装着《朱子治家格言》《菜根谭》《弟子规》《曾国藩教子书》《女儿经》,就像圣徒去教堂做礼拜,一身正气,庄重肃穆,一只胳膊前后摆动,拿牛皮纸袋的那只胳膊贴着身子一动不动。等待在幼儿园门口的张海燕也严肃起来了。

他们没有逛街没有去公园也没有去河边,他们上了北原。坡上全是树,原上全是庄稼地,视野开阔。台地平原一马平川,平原的尽头隐隐约约可以看见烟雾中的北山,原下是繁华嘈杂的渭河谷地,渭北市就在渭河两岸,河北是商业区,河南是工业区。周健大学毕业在外地折腾三年,最后还是叔叔婶子托人找关系在郊区这家企业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张海燕不是第一次见识周健这副严肃认真的样子。张海燕第一次看到这种久违的严肃认真就很感动,张海燕当时就感叹:他要是在政府部门上班他会走出国旗班礼兵的风采。周健越走越近,这种感叹化为微笑。张海燕接住那个大号牛皮纸信封袋,递上饮料:“欢迎周健教授给辽阔田野上的千万株玉米高粱讲授《菜根谭》《弟子规》。”修理工周健就绷不住了,就彻底放松了。喝完饮料吃一个水果,就坐在地头上复述专家讲过的内容。

不可能原样复述嘛,修理工周健总是不自觉地加进自己的理解,张海燕这点辨别能力还是有的。张海燕就喜欢听修理工周健的随意发挥,这些附加内容总是随着周健在厂子里的遭遇不断变化。这是周健没有想到的。当他随意发挥讲得神采飞扬时,肯定得到了奖励。百事不顺就会出现停顿语言枯燥无味,也会出现情绪失控,张海燕就刨根问底找到问题的关键,一起分担他的不幸。即使情绪失控,周健也不会说脏字,只是把自己气得半死。张海燕就认定周健是个好人。这跟周健给她的最初印象是一致的。他们是中学同学,周健出于义气替朋友背黑锅,老师批评为江湖义气,封建社会那一套,害人害己,反而让周健威信高涨,就引起了张海燕的注意。凭少女的直觉,引起女生注意的不是张海燕一个人,周健不是十分灵光的人,有点木头,很容易让人想到金庸小说里那个木头郭靖,这就更有吸引力了。好多年以后,张海燕从渭北市一所地方大学毕业当幼儿教师,在西安上大学的周健可怜巴巴到处打工找不到工作,他们在周原老家街头几次相遇,周健总是匆匆而别。大男人嘛,混得不如意就这样子,张海燕就耐心等待着。她相信周健会来找她的。三年后的夏天,张海燕收到周健的信,张海燕好半天才拆开信,差点把信瓤撕破,抖得厉害,全身都在抖。信是这样写的:

海燕你好!

自毕业后一直想跟你联系,找不到合适的工作,生活不稳定,现在总算安定下来了,在本市丰庆建筑材料有限公司上班。你有时间的话我们一起吃个饭看看电影,星期五下午六点半河滨公园东侧金渭湖边我等你。

周健

张海燕再也忍不住了,把装盒子里的纸鹤全倒床上,从中学到大学毕业,几百只纸鹤,各种颜色大小不等,满满一床,又一只一只收起来,就像老财主的百宝箱,少女张海燕自信多了。修饰打扮。她还是提前出门。她没有去河滨公园,她去了周健上班的地方,在五号搅拌机前她看见了从坡底下一点一点走上来的忧心忡忡的修理工周健。

此时此刻也就是二○○五年七月二十三日上午九点四十五分,在远离市区的北原田野上,修理工周健给张海燕复述专家讲座的《菜根谭》《朱子治家格言》和《弟子规》时情绪失控了。讲到一半时突然发作,以往这个时候周健都要自我发挥。此时此刻周健情绪陡然一变,一下子结巴了,这种情况以前从未出现过,修理工周健丢下圣经一样的《菜根谭》《朱子治家格言》《弟子规》,击打自己的胳膊和腿,边打边叫:“《菜根谭》《菜根谭》你可不能砍我的胳膊腿,《朱子治家格言》《朱子治家格言》你可不能割我的胳膊腿,《弟子规》《弟子规》你可不能亏我的胳膊腿。”好像他的胳膊腿不在他身上了。张海燕反应过来了,周健就狂呼乱叫大半天,张海燕豹子一样扑上来连掐带捏,周健还在乱扑棱,张海燕就噙一口雪碧噗一下喷周健脸上,周健哆嗦一下,醒来了,也安静了。冷静下来的周健还是不放心自己的胳膊腿,不停地揣摸,张海燕就帮他揣摸。张海燕的手还真是灵丹妙药,周健恢复了感觉。事实无比雄辩地证明胳膊和腿好端端地长在他身上,他毫发无损,气氛就有些尴尬。打破僵局的办法很简单,张海燕开个玩笑:“想占我便宜就明里来嘛。”周健就说:“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故意的又能咋?”张海燕直勾勾盯着周健,周健这个大木头瓷锤只会摸着后脑勺嘿嘿笑,张海燕就使劲掐了他一下,他就挨刀子一样叫唤:“我再也不敢啦,我再也不敢啦。”张海燕心里骂了三遍瓷锤瓜皮,骂第四遍时心就软了。

“你是不是太劳累太紧张,找医生看看。”

“要不咱换个单位?”

“再也找不下这么好的单位啦,以前那些单位没法比,我知足啦。”

周健从来没跟张海燕讲过他以前干的工作,张海燕也能想象出他以前干过的工作有多么糟糕,基本是没有任何技术含量的体力活,跟农民工没啥区别。事关一个大学毕业生的自尊,张海燕从不多问,张海燕就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你以前累下的。”周健就频频点头。张海燕就说:“有了好单位可不要再使牛力气,要悠着点。”周健就像个碎娃又点点头,接过张海燕剥开的香蕉吃得那么香那么乖。张海燕就说:“以后多吃香蕉。”张海燕没说出的那半句话是:“香蕉能稳定人的情绪。”

周日上午十点左右,张海燕提一兜香蕉一身T恤牛仔裤直奔周健宿舍,一看就是来给男朋友洗衣服的。他们交往不到两个月张海燕包揽了周健的家务,单身汉的家务就是充满汗臭的衣服被褥床单之类。大家对修理工周健刮目相看。不到两个月就调教出这么能干懂事的女朋友。用当地人的话讲,好不到肉里头,女朋友绝不会当洗衣妇。就是好到肉里头,娶进门,生了娃,啥都不干的多得是。周健的老家就在渭北市北边一百多里地的周原县,从县城到他们村又得走几十里地。张海燕家在周原县城,父母虽说是县城一般小职员,却比周健家强多了。消息灵通的人还打听到,他们两人好成这样子,张海燕也没敢领周健去见自己的父母,也就是说没最后敲定。父母没点头的关系可是太脆弱了,不管张海燕多么积极,大家并不看好他们的未来。就事论事,这么好的姑娘太难得了。多少双眼睛在暗处虎视眈眈地盯着,我们敢肯定,一旦俩人停止交往,会有无数条饿狼猛犬扑上去。我们敢肯定这些枕戈待旦的猛人远远超出丰庆建筑材料有限公司,毫不夸张地讲,他们分布在渭北市的角角落落,这一对激情男女没有察觉到罢了。

张海燕显然不是来给周健洗衣服的,隔三岔五来洗,一个单身汉有几件脏衣服?不到四十分钟就收拾完了。张海燕要周健陪她在厂子里走走。以前都是去宿舍、食堂,专家讲座也是临时借食堂大厅,去的最远的地方就是北原黄土崖下的五号搅拌机。这回看得很仔细,从河滩到黄土崖,从砖窑到打砖机卷扬机搅拌机,一股神秘的力量把张海燕引到最终要出事的五号搅拌机跟前。张海燕明显地感觉到周健在这台机器跟前有些不自然,张海燕要钻进去看看,周健都叫起来了:“你个猴女子你想弄啥?”“我就是个猴女子我想弄啥就弄啥!”周健嘿!嘿!又是跺脚又是拍大腿,张海燕就猴不起来啦,张海燕没往里钻,扒在搅拌机口往里看了一眼就下来了。就那短短的一瞥,张海燕还是看清了搅拌机内部千手观音一样的叶片,血肉之躯在它们跟前是多么不堪一击!张海燕鼻腔发酸,还是忍住了,而且笑起来了,连她自己都想不到她会说出这么大气的话,她还拍了周健一下,那句让人吃惊的话是这样说的:“机器有啥了不起,它还是听你的。”这颗定心丸绝对超过大力神丸,塞周健嘴里周健当下就放松了。

张海燕可没这么轻松。张海燕办公室有电脑,可以上网,张海燕很容易查到《渭北晨报》上那两条工伤事故的消息。类似的工伤事故报道不断跟进,张海燕匆匆浏览,半年之内国内这种工伤事故就有五六百,再看下去她会崩溃。可以肯定周健看到了这方面的报道,动物除外只要是人脑子,都会联想到自己。

张海燕躺床上还在想这件事,不由自主地摸自己的胳膊和腿。她一米七五,周健一米七二,她的腿就是各类作品里描绘女人时讲的修长的腿。她清楚地记得她的目光投向搅拌机的叶片时马上感觉到周健躺在里边工作时两条腿就夹在搅拌机的叶片里,如果发生工伤事故,受伤的肯定是腿。张海燕摸够了自己的腿。她努力回忆周健的身体。他们最动情的时候也仅仅是拥抱和接吻,周健的头发耳朵嘴巴胸膛还有双臂“焊接”在她的身上了,而关键性的腿她一点印象都没有。两人有性关系的话留在记忆里的肯定是腿,他们目前还没有进行到腿。某一个晚上,拥抱到高潮时周健的腿不安分了,开始靠过来了,她本能地拼死抵抗,周健没再坚持,还给自己找台阶下。“不急不急,急啥?馍馍不吃在笼里放着哩。”书里是这样写的,男人的智慧不在脑袋里在腿上。这本书买来好多年了,从来就没翻过,今晚存心报复她似的,她睡不着觉,就从床头小书架上随手抽出这么一本备受冷落的书,随便翻到一页就读到句砭人肌骨的话。今夜张海燕的脑子特别好使,从书中这句话她很自然地推断出这样的道理:女人只有拥有了男人的腿才能真正拥有这个男人。太精辟了!张海燕赶快把这句话写在书上。算是旁批呀!学者和伟人才有这种嗜好,张海燕要实际得多,她就想着周健那双处于危难中的腿,她要誓死保卫这双腿。她暗暗发誓,她关了床头灯咬着被角在黑暗中发誓。她滚下了热泪在梦中发誓,直到天亮。

蓝天幼儿园单身宿舍住两个人,跟张海燕同宿舍的姑娘叫方静,长相一般但性格好,温和开朗,很羡慕张海燕的身材和腿,这样的身材这样的腿不当模特亏死了。张海燕总是跟孩子一起蹦蹦跳跳跳儿童舞,给孩子们展示她的魔鬼身材,孩子们把女老师当妈妈的化身,压根就不懂人体美。方静不断地动员张海燕去跳国标去给成年男人展示女性魅力。张海燕我行我素无动于衷。昨天晚上又是摸腿又是喊腿,折腾得方静没睡好,方静也不生气。起床后第一句话就是“开窍了吧!知道自己的优势了吧”。张海燕懵懵懂懂,傻瓜一样望着方静,方静继续开导,旧话重提,一个关键词:跳舞,跳成人舞。张海燕就问了一个很没水平的问题:“跳舞跟我有关系吗?跳舞对我这么重要吗?”方静就郑重地拍了一下她的腿,还真唤醒了张海燕,张海燕灵光起来了。别人没睡好,她也没睡好。她总算想到了折腾她一晚上的腿,不是她的腿,是周健的腿。还真得感谢人家方静,舞蹈说到底就是腿上功夫。

张海燕没有去市文化宫。全市的男女老少学跳舞都去文化宫。张海燕的儿童舞是在大学幼师班学的。周健那个来自新疆的蒙古族婶子看了她的儿童舞就不停地摇头,这种舞太刻板,娃娃们会跳成木头,这个叫金花的蒙古族少妇当场表演新疆卫拉特蒙古族古老的《萨吾尔登》舞,让张海燕大开眼界。《萨吾尔登》是蒙古人模拟雄鹰天鹅走马骆驼山羊各种动物的动作演化而来的草原舞蹈,生动传神富有生活气息。张海燕给蓝天幼儿园孩子们教的就是《萨吾尔登》,孩子天性喜欢动物,而且悟性极好发出噔噔噔的马蹄声羊蹄声。金花婶婶就告诉张海燕萨吾尔登就是马蹄子声,萨吾尔登是马奔跑时马头上下蹿动的动作,登就是走马的细碎的蹄声,象声词,蒙古族歌舞伴奏的乐器托布秀尔弹拨起来就发出噔噔的马蹄声,孩子们蹦蹦跳跳就像一群小马驹。

张海燕给周健发短信:我们去看叔叔婶子。周健的父亲是老大,叔叔是老小,我们当地人就叫碎爸,婶婶就叫碎娘。回到村里就这么叫,进城就改口叫叔叔婶子。

叔叔周志杰在渭北市一家研究所搞考古,婶子金花在一所中学教英语,在少年宫兼职教舞蹈,节假日就在家里办短期舞蹈班。张海燕跟周健交往不久周健就带张海燕去见叔叔婶子,周健在城里的一切都听叔叔婶子安排,他的农民父母等于把他交给叔叔婶子,张海燕算是拜见周家长辈。叔叔婶子很喜欢幼儿教师张海燕。叔叔婶子从新疆回内地快十年了还改不了新疆人的豪爽坦率,就实话实说:我家周健算是高攀了,你可是城里娃。婶子金花更乐意教张海燕跳蒙古族舞蹈,第一次见张海燕就噢哟哟迎上去,这么好的身段,从张海燕的肩背一直摸到腿。“周家男人唠叨(厉害有能力)着呢,攥在手里的全是美女。”金花婶婶忍不住拧了一下张海燕的腮帮子,张海燕吓一跳,五六岁七八岁的时候奶奶外婆这些老人家疼爱孙孙才来这一手。叔叔周志杰就哈哈一笑,“她还以为在新疆在天山牧场。”金花婶婶笑得浑身发抖:“我太喜欢这个丫头了,长得太好了。”第一次见面,金花婶子就唱了《天上的风》,跳了《萨吾尔登》,叔叔周志杰用蒙古乐器托布秀尔伴奏。托布秀尔状似马头琴,只有两根弦,琴头饰有马头、羊头、骆驼头,周志杰弹奏的这把托布秀尔是马头,客厅东侧墙上另几把托布秀尔有羊头骆驼头还有天鹅头。幼儿教师张海燕在金花婶子的鼓励下跳了大学时在幼师班学来的儿童舞,叔叔的两个孩子出来伴舞。叔叔的女儿正上小学十一二岁是前妻所生,儿子才四岁,上学前班,同父异母的姐弟俩关系很好,跳着跳着就跳成了《萨吾尔登》,金花婶子也操起托布秀尔伴奏,两把托布秀尔加上两个孩子就很有气势,幼儿教师张海燕有舞蹈天分很快就进入角色。《萨吾尔登》有几十种,金花婶子跳的是《哈努林萨吾尔登》,哈努林即袖子,风吹杨柳一样悠扬优美,成年妇女跳,多用跪坐弯腰的动作。两个小家伙跳的是动作简单的《锡外德里登萨吾尔登》,即《圆形萨吾尔登》,锡外是卫拉特方言,指城堡里的圆形场地,德里登指口风耳一样又圆又小,孩子们在又圆又小的场地模拟小动物像兔子一样蹦蹦跳跳跳圆形舞。张海燕很快就学会了。这是张海燕最先介绍给蓝天幼儿园小朋友的蒙古族舞蹈。张海燕已经学了五六种《萨吾尔登》,同事们快把她当蒙古族姑娘了。

今天张海燕目的很明确,有点急功近利,要金花婶子教她腿部动作为主的《萨吾尔登》。金花婶子看张海燕好半天:“嗬,对腿感兴趣了。”“男人的智慧在腿上。”金花婶子又一愣:“海燕啊,婶子越来越喜欢你了,你简直就是我们草原上的姑娘嘛,知道男人的智慧在腿上。这是草原古老的格言。”张海燕一口咬定是在书上看的,还说出了那本书的名字,那是一本经典随笔选集,收集古今中外大师们的代表作品,张海燕连作者都说出来了,是一个如雷贯耳的大哲学家,金花婶子手一扬就像鹞鹰掠过天空:“我们卫拉特蒙古人的史诗《江格尔》是这样开头的:‘在很久很久以前,佛宝弘扬的开始,众神崛起的年代,人世间出了一位英雄,一代孤儿江格尔。他三岁的时候跨上神驹阿仁赞,征服了凶狠的蟒古斯汗……’丫头明白了吗?地球还是个蛋的时候,男人的腿就伸出来了。哲学家出现在地球上还不到一万年嘛,六七千年吧。”金花婶子捏一下张海燕的肩膀,“盯上男人的腿算你眼睛有水,女人最大的缺点就是方向感差,尤其是现在这个吵吵闹闹乱哄哄的世界,空气透明度不到五米,不要说飞翔,走路都像麻雀跳。”金花婶子的手跟鹰爪一样抓着张海燕越抓越紧简直就是老鹰抓小鸡,老鹰还盛气凌人地问小鸡:“爱上我们家周健啦?”小鸡点点头,老鹰就松开手,“喜欢上一个人是容易的,爱上一个人漫长而艰难。”小鸡翅膀一抖成了一只勇敢的斗鸡:“我中学时就喜欢上他啦。”老鹰就告诉小鸡:“现在你还喜欢着他。”后来张海燕才明白金花婶子不是激她,更不是欲擒故纵,蒙古人不会这一套。按我们当地人的习惯,男女双方情投意合,都要见双方父母,这是婚姻的前奏,这一曲奏不响,就很难发展下去了。张海燕见了周健的叔叔婶子,周家就等着张海燕父母的反应,说具体一点就是什么时候张海燕带周健去见未来的岳父岳母。直到现在没动静嘛。金花婶子的话已经很委婉很含蓄了。金花婶子还是受到了张海燕情绪的感染,金花婶子告诉张海燕,《萨吾尔登》另一种说法是手,相传《萨吾尔登》的手部动作有六十多种,传下来的有十几种,以手、肘、肩的动作为主,主要是抖肩,翻腕,硬肩,耸肩,压腕提腕,抖手,绕臂,绕肩,甩肩,金花婶子一一示范,一下子让人感受到开阔、舒展、端庄、挺拔的大草原气息。叔叔周志杰一声不吭地弹奏托布秀尔,金花婶子把同样的动作反复好几次,张海燕慢慢体会到上肢的弹压推拉揉绕的力量全来自下肢,来自双腿,舞蹈高潮时以腰为轴前俯后仰,肩前推则肘后顶,肩后顶则肘前推,脚慢手快,棱角分明,她的双膝开始颤动,带着弹性的屈伸颤动一股股暖流从腹腔涌起,女人的力量女人的智慧海浪一样开始高涨,她泪流满面。金花婶子扶住她:“感受到生命的美好,才有资格去爱一个人,丫头你入门了,祝贺你。”“谢谢谢谢。”张海燕哽哽咽咽说不出话。金花婶子附着张海燕的耳朵小声说:“找到自己的腿才能找到男人的腿。”

死了,不要让我看到你睡在棺材里,

你的尸首一定要躺在盾牌上被抬回来。

这算是一首完整的《大月氏歌》了,方静不在,一个人独处很适合一首古歌在心里久久回荡。周健发出歌词后没再回信,是高原的风破窗而入把她吹醒的,床单都卷起来了,衣服跟充气的轮胎一样圆滚滚的,头发反复抽她的脸,眼睛都麻了,她一动不动,她把自己想象成阵亡的将士,战友们用盾牌把她抬下来,不是电影电视小说里常写的背下来或用担架抬下来,张海燕拍一下床板。小职员父母和当小科长的哥哥把她当宝贝,她的闺房就是童话世界,布娃娃电动玩具, 明星 照片,电脑什么都有,这间集体宿舍也是非常舒服的安乐窝,同宿舍的方静跟她相处很好。张海燕不再拍打床板了,拍不响的,这么舒服的床软乎乎的跟沙发一样,跟血与火的盾牌压根就不搭界,能想到盾牌已经是想象力的极限了,再也不需要高原的风了,张海燕拉起床单擦眼泪。

农村学生跟城镇学生考大学不一样,边远农村又跟城市周边的富裕农村不一样,周健他们那个村子张海燕从来没有去过,张海燕还专门找一张渭北市下属各县地图,那个村子在县城以北以东五六十里远的地方,那是高原台地与北方群山的交会之处。那么偏远的农村,对张海燕来说纯粹是个地理概念。周健上高中时才到了县城,那已经经过相当激烈的竞争,据周健说,他们村子到乡中学念初中的只有五六个人,到县高中就剩他一个人了。每次回家都要约附近几个村子的同学一起赶路。高考下来,就跟冲锋陷阵的士兵一样,横尸遍野,只有少数幸存者冲上山顶。周健考上了西安一所重点大学,在偏远农村明星一样让人羡慕,在县城也相当耀眼。张海燕考上的是渭北市的一所大学。考上大学的同学互留联系方式,互相拜访,一起去感谢老师。大学开学前的那段时间,小县城宴会不断,家庭条件好的大宴宾客,张海燕只在谢师宴上见过周健。周健他们几个农村同学凑份子包一桌饭,这笔钱也是叔叔周志杰出的。城里同学都是各家单独宴请老师,张海燕的父母早就宴请过老师了,亲戚朋友都宴请过了。同学之间互相宴请,正好跟这帮农村同学的宴会碰在一起,包厢相连,就过来互相敬酒,同学互赠纪念品,大家才发现周健是有准备的,张海燕更是有备而来。周健送张海燕一套喜多朗的CD,张海燕送周健一套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城里学生都把《平凡的世界》当励志书,条件好的家长还专门让孩子跟农村孩子结对子,寒暑假互访,城里孩子到贫困农村去磨炼意志,农村孩子到城市家庭来见世面,更有甚者,专门寻找甘肃宁夏那些全国有名的贫困地区,让孩子长期待在那里,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以期将来出人头地。张海燕的家长没有那么宏伟的战略眼光,他们仅仅希望孩子不要受世俗影响,考什么大学无所谓,只要考上,将来有一份职业能过日子就行。张海燕初中时就拥有了一套《平凡的世界》,父母没想到花样年华的青春少女很容易在现实生活中寻找心目中的孙少平。来自边远农村的同班同学很容易进入少女张海燕的视野。那已经是一个少女从初二到高一好多年的酝酿与期待,高中三年,他们只是彼此有好感而已。农村同学在考上大学前轻易不会去“早恋”,反而是那些没希望考上大学的同学随心所欲,热闹非凡。农村少年周健考大学的时候,国家已经不包分配了,几年前就双向自主选择了,大学生全被推向市场,就业形势越来越紧张,毕业即失业。农村学生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只能强作欢颜,如芒在背。张海燕期待不到周健的任何承诺。大学四年,他们只以明信片贺年卡保持若即若离的关系。寒暑假周健会在县城待大半天,就是为了在街头跟张海燕相遇,聊一会儿,再匆匆赶车,返校时同样会出现这种情景。我们就知道小县城的汽车站附近是他们碰头的场所。不会一起吃饭或到家里去,那等于公开他们的关系。街头见面就随意得多。同班同学,都在上大学,打个招呼聊一会儿很正常。他们就这么正常到大学毕业。

张海燕的工作是她哥哥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办成的。哥哥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在西安上大学,那时大学生还是天之骄子,就业形势相当好,哥哥刻苦努力,成绩优异,又是名牌大学的热门专业,就留在了省城西安,娶了西安市的同班同学,算是给父母长脸啦。县城小职员的儿子,能在省城扎根很了不起啦,六七年下来,在一个部门当科长,也不是什么实权部门,过小日子正好,要给亲戚朋友办事相当困难。科长在县城算个官,在省城屁都不顶。亲妹妹的事情是绕不过去的,哥哥提早几年做长远准备,动用所有的人脉关系也只能在关中西部的渭北市一家幼儿园给妹妹找到一份工作。这已经很了不起啦。父母在小县城就是个小职员嘛,儿子在西安工作,女儿在渭北市工作,相当不错了。父母的唯一愿望就是女儿能找个好女婿,父母眼中的好女婿也仅仅是大学毕业有个正式工作,安安稳稳过日子就成。张海燕从父母嘴里很少听到达官贵人富豪大款这些家长们的热门话题,这些都是同事嘴里说出来的,生养着有学历有长相有身材的小公主的人家,不都热衷这些话题吗?张海燕就觉得自己的父母很了不起。哥哥嫂子为她付出那么多也从不在她跟前谈这些话题。话题还是有的,就是平平安安过日子。

可以想象周健大学毕业那几年过的什么日子。毕业后的第三年周健从西安回到渭北市,这份修理工的工作还是叔叔婶子找熟人托关系办进去的。城里长大的张海燕想象力受到极大的限制,她还是从渭北市的农民工身上看到周健的影子。节假日去西安哥哥嫂子家时,西安市的农民工更多,下岗工人,找不到工作的大学生租住在城中村简陋的房子里,从杨家村从瓦胡同经过时,嫂子指给她看那些出出进进的失业大学生,她的脚像焊在地上,她在人群中寻找周健的影子,这些戴着眼镜穿着从康复路批发市场买来的廉价服装苍白瘦弱斯斯文文的小伙子个个都像周健。嫂子拽她好几次她才反应过来。张海燕从来没有问过周健毕业后在西安的经历,现在她再也忍不住了,她还是发出这样的短信:“你经常唱《大月氏歌》吗?”

这句话让张海燕琢磨了好半天。

3

好多年前,古老的《大月氏歌》就跟周健连在一起了。他们见面时,周健就问张海燕:“你不会把送我的《平凡的世界》收回去吧?”张海燕说:“我真要你好意思还回来吗?”这次吃饭张海燕可不想让周健当绅士,她坚持一定要她买单。上的菜很丰盛。有关《大月氏歌》的话题他们都是隔山打牛用 手机 交谈,突然面对面,张海燕的目光就跟水一样在周健的身上流动,周健马上不自在起来。“你不认识我啦?”“我得再认认你。”“我有这么神秘吗?”“你比《神秘的大佛》还神秘。”那是他们一起看过的一部国产电影,内容早都忘了,电影名字倒成了他们互相打趣的话题。跟《大月氏歌》融为一体的这个人早都变了,张海燕现在才发现,张海燕就问周健:“你受过伤吗?”“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是说你看过医生吗?”周健就放下筷子,喝下半杯啤酒,用餐巾纸轻轻擦一下嘴,笑眯眯地说:“谢谢你这么关心我,我没找过医生,到药店买过药。”周健一下子变得陌生起来,张海燕打个冷战,她宁愿周健有神秘感也不要沾一点点陌生感。她在周健眼里却一点也不陌生,周健开始吃水果,咽下一块菠萝,就告诉张海燕:“不要以为我走投无路的时候才唱《大月氏歌》,我给你写那封信时也唱了这首歌。”张海燕应该想到这一点。周健刚刚在渭北市有了立脚点,就约她出来,她当时又惊又喜,既在意料之中又感到突如其来。“我有那么可怕吗?”“不是谁都能有我这样的勇气。”周健恰如其分地表扬了自己。张海燕就大胆地盯着周健的眼睛,她在期待一个声音,跟那首古歌相匹配的声音,周健抓住她的手声音很轻但很清晰:“也不是谁都有我这种好运气。”张海燕的声音更轻更小:“谢谢你。”张海燕趁自己还没晕倒,就招呼服务员买单。

张海燕把周健隐秘的内心世界视为男人的自尊,不冒犯不等于不窥探。自从《大月氏歌》与周健连在一起那一刻起,周健在她眼里就是一个大难不死的幸存者,伤痕累累遍体鳞伤死里逃生,还有勇气向一位姑娘求爱。离开饭馆时,周健附在她耳边小声说:“一个快要饿死的人用最后一点力气不去找救命的食物却伸长脖子去吃天鹅肉,竟然给吃到了。”张海燕愣住了,屏住呼吸等待那一刻,这个臭小子果然有胆,在她耳朵和脖子相连的极为敏感的部位亲了一下,那个地方从此以后就是一座火山口了,一座定期爆发的活火山。张海燕当时狠狠地抓了一下周健的手,松开。然后调动全身的力量向周健的生命深处挺进。其实是在分手后往回走的路上,大街小巷单位大门校园直到宿舍,大地上的一切都成了周健的化身,她的触角无处不在,她的目的很明确,周健不能再受一点点伤害。

张海燕的触角从大地回缩到渭河谷地里的渭北市,从市区回缩到周健上班的地方,丰庆建筑材料有限公司的每一个角落都跟电影画面一样在张海燕的脑子里反复回放,再说具体一点,简直就像一个刑侦专家在审视监控录像。

审视的目光应该是客观冷静的,这家公司一千多员工,固定资产、厂区环境、工作条件、企业文化、经营管理、福利待遇、安全设施、住宿伙食等都相当不错,甚至有统一的服装。其实不用这么冷静地审视,张海燕第一次光顾这家企业就看出这是正儿八经的好单位。她先不急着找周健,她不由自主地走进去,一直走到坡上的打砖机和搅拌机跟前,一身深蓝色工作服、斜挎工具袋骑着公用自行车的周健在长长的斜坡上绕八字往上赶,他确实是个技术人员,比拉沙搬砖的一线工人强多了。她为周健而自豪。

第二天中午下班时,张海燕已经踏进这个企业的大门,周健的同事跟她打招呼,并且告诉她周健现在所处的位置,大家说到周健时很自然地流露出一种自豪感,修理工在任何企业都是受人尊重的工种。绝不是自我安慰。很快见到了周健,很快到了职工食堂,伙食比蓝天幼儿园都要好。周健没有骗她。周健有了这么一份工作,应该向他心爱的姑娘表达心意。这是一个有责任心有担当的男人。最让张海燕感动的是那首悲壮苍凉的《大月氏歌》,在这里成了爱之歌。喝西红柿鸡蛋汤的匙子就停在嘴唇上,这个姿势正好观察周围大嚼大咽的工人们,女人在这个时候每根头发都成了雷达天线,每个毛孔都成了显微镜潜望镜和夜视仪,张海燕仅仅让汤匙在嘴唇边上停留五秒钟,脑子就超越了世界上最先进的巨无霸计算机,一千多员工以光的速度在她的脑海里进行了云计算,二○○五年人类还没有云计算的技术,二○一二年冬天张海燕成为小说人物的时候云计算已经很普遍了,我们不妨提前这么设置一下,张海燕想到一首古老惨烈的草原战歌因她而成为恋歌时,她的热血无论怎样沸腾五脏六腑无论怎样翻江倒海大脑无论怎样超越计算机都不为过,反正她准确无误地圈定了十几个跟周健生活有关系的员工,他们分别是一号至五号搅拌机的工作人员,河滩上啃沙石的两台机器被排除在外。我们可以想象张海燕当时的样子,慢条斯理喝完最后一口汤、刮干净碗底的蛋花和西红柿片,还舔了舔碗边的汤汁。舔碗这种习惯在西北农村是一种古风一种美德,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作家还专门写过一部书叫《舔碗》。幼儿教师张海燕这一举动吸引了众多的目光,大多都是中年人,而且有农村背景,他们在惊讶中透着敬佩和感叹。张海燕接下来的动作是把碗和匙子轻轻往饭桌上一放,用餐巾纸轻轻搌嘴唇,小纸团放在碗旁边,一副吃饱喝足的样子。周健肯定要连问几遍吃好了吗,她都用微笑来回答。后来周健才明白这是一种胸有成竹的表现,漂亮女人身上稍有点巾帼气,就会让人过目不忘。

张海燕开始忙起来啦。她给大家留下了美好的印象,她频频出现在厂子里大家都不觉得奇怪,当然乐意与她接触。好多事情都是绕开周健进行的。即使从周健嘴里问话,也很策略,关键问题埋藏在许多烦琐细节中,周健也一头雾水。张海燕目的很明确,一号至五号搅拌机的故障率是四十天左右,五号机刚刚出过故障,再次发作在一个多月以后了,周健就是在这台机器里理论联系实际时空大穿越把自己跟报纸上的工伤事故联系在一起的。马上要旧病复发的是一号至三号机,就在这几天,迫在眉睫不为过。五号机先搁置起来。每台机器五六个人算一个作业班,大多是农民工,家在市区的都是下岗工人,没有什么背景的技校毕业生,技术好但怕吃苦,比较懒散,有点流里流气,很难让人相信。张海燕把他们作为重点,人家误以为张海燕在摸周健的底,人家就实话实说:周健是位好同志,不喝酒不抽烟不赌钱,不找小姐不跟厂子里的女员工拉拉扯扯,技术好,脾气好。还有学历,不足之处不在他自己,我们是企业,你是幼儿教师长得这么好,周健绝不是你的最佳选择,城市姑娘没你这么傻。没人知道张海燕心里的秘密。有位老师傅观察张海燕很久了,也没有看出张海燕的真正目的。老师傅是大企业退休的老技师,厂子高薪聘请的技术专家,他虽然不知道张海燕的真实目的,但他的话很有意思,他也不追问张海燕什么,他只是大概介绍这家企业的情况:我们的老总是农村出身,厂子里的核心阶层全是他们县的人,乡土味很浓,中层的一般技术岗位才有我们这样的人。老师傅不等张海燕开口,自己就笑起来:“我这可不是吃谁的饭砸谁的锅,我退休前的市机床厂也是这种模式,有时候是一帮同学,有时候是一个师傅带出来的,有时候就是一个地方出来的,能形成一股力量,能干出成绩,也挺好。平心而论,这家企业能办成这样子很不错了。”老师傅无意中的一句“乡土气息”让张海燕眼前一亮。姑娘的眼睛太亮了,大白天那么有神,老师傅误以为她给自己未来的丈夫谋前程,老师傅就指点迷津:“周健虽然是个新人,混到中层不是没有可能,那可是万里长征啊女子,十年八年会有结果的,在这家企业干个中层很了不起了,据我所知,周健的背景很一般,勉强能进来谋个职位,他要在厂里大发展就得靠你的资源啦,我们领导层的娃娃也有上你们幼儿园的。”老师傅不知道张海燕也是隔山打牛进幼儿园的。但她还是赢得了老师傅的尊重,这么巴心巴肺为自己男人谋利益,真是个好女子。还没结婚呢。

不管怎么说老师傅把张海燕的目光引向了有农村背景的员工。张海燕爷爷那一辈是地道的农民,父母进城子女成了城里人,有许多农村亲戚。张海燕去农村就是跟着大人走亲戚,跟土地相当有隔膜了。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相继去世,故乡的概念相当模糊,故乡就是渭北高原那座小县城,房子经常变,一会儿东关一会儿西关一会儿北街又一会儿南街,父母快退休了,估计不会再搬房子了,南大街那片小区算是父母养老的地方。张海燕跟周健是一个县的乡党,但两人第一次见面时嘴上喊着乡党,心里却很别扭。乡党这个概念基本上属于乡村。张海燕细细算了一下,周健的乡党还不少呢,每个班组都有几个本县乡党,一个乡镇的也有,但一个村的没有。乡党乡党一个乡上还是能接上轨搭上关系的。但人家已经不把周健当农村人了。“他上大学了嘛。”就这么简单。也很干脆。噎得张海燕说不出话,解开领扣还觉着憋气。张海燕的情绪低到极点。后来她发现一个规律,城市人总是让你情绪高涨云里雾里成活神仙,农村人总是一针见血把你血放光血压低到零帕斯卡以下。

这一盆冷水泼下来,张海燕对周健唱着《大月氏歌》向她求爱有了新的理解,她竟然没想到一个农村出来的大学生毕业后找不到工作干各种体力活跟农民工没有任何差别的情况下,唱出的任何歌曲都是为生存而奋斗的战歌,《大月氏歌》本来就是战歌,周健落脚渭北市离她上班的地方步行四十分钟,打车十分钟,骑自行车十五分钟,近在咫尺,他很容易发起最后的冲锋,以此来证明他最后的大学生身份。张海燕毕业前半年工作就有了着落,张海燕还是体会到了周健当时的心情。张海燕就不难受了。她必须学会跟农民工打交道,她必须接受理解这种一针见血直杵杵的语言,这大概是周健目前最真实的生存状态,反而让她感到踏实。

周健没她想象的那么差。周健跟本市的员工打交道一口标准普通话,技术上的问题也都是标准专业术语,跟农村出来的员工就使用方言,频道换得很快,两边交叉如鱼得水。张海燕甚至产生疑问:我这么焦急是不是多余?直觉告诉她周健处于危难中,笼罩在巨大的阴影下,头顶悬着一把刀。这把刀不是机器而是人,跟机器打交道的人,报纸上网上那些工伤事故清清楚楚告诉你,不是技术上的原因,都是同事马虎大意不小心造成的恶果。两拨工人,两边都有嫌疑。又不能捅破这层纸。这是假设性忧虑,说不出口的。他们两人都在打哑谜,何况别人。平心而论,周健的人际关系相当不错,进厂才两个多月嘛。张海燕到蓝天幼儿园上班都三年啦,勉勉强强好像还没站稳,单位的水到底有多深她茫然不知。可她很安全这也是事实。周健用两种频道跟同事交谈,想证明自己在厂子里吃得开,反而加大了张海燕的忧虑。张海燕再次想起《大月氏歌》,大月氏人当年就是在伊犁河谷立足未稳遭到灭顶之灾。周健目前的处境不就是这样子嘛。

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们两个都在维人哩。用城里人说法是拉关系。大家还是感到有点奇怪,维人也不这么维,拉关系也不这么拉呀。应该去维领导,走领导的门子,从高层到中层,至少也是班组长主任这些管事的人嘛。这两个活宝,全跟一线工人打交道,这年头,工人算个,农民工连都算不上,这俩活宝想弄啥?很容易让人想到外国总统竞选,克林顿老布什小布什全国巡回演讲,讨好每一位选民,黑人也不放过。周健和张海燕在大家眼里就是这种形象,到处拉选票,选人大代表,大家都要投一票。大家在这方面想了好长时间。人大代表、政协委员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干的。他们老总就是以企业家身份当选市政协常委省政协委员。大家都投过票。想到周健和张海燕的大学生学历,大家这么想不是没有道理。心大着呢。大家就这么看。有时会有善意的提示和疑问,更多的疑问呈现在神情和目光里。

周健和张海燕那段时间相当滑稽,他们被传得神乎其神,快成笑柄了。

张海燕压根就没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都是欲盖弥彰,鬼都知道周健笼罩在阴影里。她让周健衣服穿亮一点,人就显得精神。周健还真不是个文弱书生,大学时的体育尖子,足球场一员健将。张海燕不了解周健的大学生活,张海燕记忆中的周健还是中学时代的那个开学拼命学习放假下田干活的农家子弟,张海燕不知道这些农家子弟到大学后会脱胎换骨,有强烈的补偿心理,把中学时欠的青春账加倍追讨,逼债似的,最佳方式就是文体活动,似乎这就是现代化的标志,毕业后有幸留在城市算是提前做准备。回到故乡是很倒霉的,那短暂的几年大学生活算是春春的美好回忆。另一种说不出口的理由,为毕业后过苦日子进行体能训练,特种兵生存极限训练一样。周健毕业后在西安那几年,像样的工作找不到,令人难以启齿的苦活累活很容易找,人家一看就脱口而出:“小伙子真棒。”好像也是一部老电影里的经典语言,我说得不错的话应该是《渡江侦察记》,国军军官找劳力就这么说:“小伙子真棒,扛木头去。”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边远农村,还能看到这部老片子,周健应该上小学四年级啦,应该看过这部电影。从西安归来,渭北市这家厂子人力资源部的人看了他的档案简历,跟眼前这个壮汉半天对不上号,人家还问他是不是到边远地区支过教,周健知道该怎么回答。那副结实的身体还是给人力资源部的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人家都在感慨这么壮的劳力当修理工大材小用啦。三天前那场突如其来的意外事件所造成的心理阴影在这样健壮的人身上能起多大作用呢?张海燕给他买的花格子纯棉衬衫跟真正的五彩祥云一样遮住了他身上的晦气,眉宇间舒朗了,印堂也亮了,但我们还是从远处能看出小伙子步伐的蹒跚和身躯的倦怠。所谓旁观者清,亲近的人茫然不知。真是个瓜女子,自己对周健好,就希望大家都对周健好。我们这种同情和怜悯大概刺激了这个瓜女子。瓜女子就不瓜了。

在渭北市最繁华的大街经二路闲逛时张海燕望着茫茫人海,脑子里突然蹦出一个念头:世上这么多人为什么不像我一样对周健好!这个十分弱智的想法其保险系数应该是人类历史上最高的,等于给周健上万能保险嘛等于镀了金身刀枪不入嘛。张海燕被自己的大胆设想震撼了,感动了。渭北市最繁华的这条大街毫无悬念地变成了金光大道,行人个个安详如佛,车辆缓缓而行如同神话里给太阳赶车的义和。

4

张海燕快把父母忘了,老家人捎来母亲做的臊子肉,张海燕那种大吃一惊的样子,就给人留下了话柄,人家回去在父母跟前学说张海燕,都说儿子娶了媳妇忘了娘,女子也一样,女子瞅下俊女婿,照样能把娘忘干净,跟舔过的一样。张海燕就顺着人家这话把话往绝里说:要舔舔去,水洗了去。

张海燕回去看父母,父母没给她脸色看,也没追问她瞅下女婿了吗,女子不开口,父母绝对不会问。这在小县城很难得。父母最爱看的电视节目就是《秦之声》,张海燕就陪父母看《金沙滩》《李陵碑》《穆桂英挂帅》《十二寡妇征西》,看到热闹处,父亲还要慷慨激昂地来一段。生活中的父亲胆小怕事,为人谨慎,就是我们当地人说的老好人,沾上秦腔父亲就立马变了个人,父亲这种嗜好帮女儿开了窍。女儿问父亲:“大宋朝那么多人,为啥死的全是杨家将?”父亲就说:“从古到今讲的就是上阵父子兵,打仗亲兄弟。”“那是古代跟今天有啥关系?”“千古一理啊瓜女子。”母亲迎合父亲的观点,还发挥了一下:“刘关张不是亲兄弟,就得去桃园里结拜一下,水浒里的好汉为啥上梁山,在单位待不住,没人帮衬,上了梁山好家伙一百单八将结义为兄弟,谁敢欺负?”小职员父母在女儿眼里第一次高大起来,大学里的那些教授也讲不出这种水平。女儿下边的话就有了很强的功利目的,话是这样说的:“还是古代那一套嘛,现在拜把子的都是黑社会。”父亲喝了乖女儿捧上的热茶,又是一口一个瓜女子:“黑社会都是些可怜人,走投无路才往那条道上走,稍有点办法谁不想待太阳底下晒暖暖,瓜女子,工作都三年啦,你就没看出来社会上吃得开的人都是扎堆堆的,不在明处扎,明处连话都不说,还装不认识哩,还骂哩,人家贴着心,用不着虚情假意那一套,瓜女子,人跟人处成那样的关系,一个娘肠子里爬出来的亲兄弟亲姐妹是比不上的,瓜女子问这问题说明瓜女子成熟啦,不瓜啦。”母亲又配合一下父亲:“心贴着心,才会把你当人,娃呀,活人艰难得很。”老两口哪想得到女儿当着他们的面在心里发誓:“周健呀周健,我张海燕和你心贴着心,我也要世上人都跟你心贴着心,我张海燕把你当人,我也要世上人都把你当人,至少也要让厂子里的人跟你心贴心把你当成人,让咱北原上的乡党跟你心贴心把你当成人。”张海燕攥着拳头瘪着嘴,父亲就说:“我娃这么灵醒个人用不着攥拳头咬牙给自己发誓,我娃你别忘了你比别人早两年上的小学。”张海燕五岁上小学一年级,她的同龄人大学才毕业,她已经工作三年啦。母亲这回站在了女儿一边:“入党都发誓哩,我娃应该给自己发个誓,发个誓不吃亏。”

离开北原这个小县城时,张海燕脑子里突然冒出故乡这个词。农村同学最喜欢用这个词。渭北市就在原下的渭河滩,原上几个县就是历史上有名的周原,离新兴的工业城市渭北市都是几十里的距离,最远也就一百多里;下了原就等于到了异乡,眼睛都能看到的周原就成了故乡。全都是铁路的原因,抗战前夕,陇海铁路沿渭河到达关中平原西端,北原上的几个县就败落了,铁路沿线与古老的周原差距越来越大,这种巨大的落差基本上体现在周健这样的农家子弟身上。张海燕可是正宗的城里人,张海燕大学毕业堂而皇之进入渭北市,感受到这种落差都是爱上周健的缘故。我们也就知道张海燕对这种落差有点沾沾自喜,证明她对周健的爱分量很足。

她带的东西就更足了,这个县的凉皮锅盔挂面全国闻名,以前回家就带三四份,招待一下单位的同事,这回她专门准备了拉杆行李箱,带轮子,又方便又实惠,每样特产都是几十份。父母以为女儿要在单位大发展,全力支持。

周健拿上这些让人眼馋的好东西一一拜访厂子里的本县乡党,能在城里吃上手工挂面手工凉皮手工锅盔,比上大酒楼吃山珍海味还解馋。城里人要吃正宗的凉皮锅盔挂面都要在节假日上北原到小县城周围的农村农家乐去。厂里的城市师傅对这些礼物赞不绝口。这就是中小城市的好处,尤其是大西北,城市深处都散发着浓烈的乡土气息。维人就得接地气。张海燕带来的一箱子土特产算是接上地气啦。周健明显感到跟大家的关系近了一大步。西安打工那几年,跟人交往就是到夜市上去吃烤肉喝啤酒,简单实惠。高雅一些就去喝茶。周健回到渭北市还是老样子,三天两头招呼大家去吃烤肉喝啤酒,再讲究一点就去洗个脚,渭北市洗脚才几十块钱,对他们来讲是很奢侈的享乐了。这一切都不如张海燕带来的凉皮锅盔挂面。按理说这应该是农村娃周健的强项,竟然让城里娃张海燕占了上风。张海燕就字正腔圆地告诉周健,咱俩可是周原乡党,周文王周武王兴起的地方也是我的故乡。张海燕把故乡两个字咬得很重,周健好像成了外乡人。张海燕继续开导农村娃周健:“乡里乡亲才能心贴心,凉皮挂面锅盔能把咱周原人拴在一根绳绳上。”张海燕那口气就像把世界上的周原人全拴在一起了,至少把丰庆建筑材料有限公司里的周原人牢牢拴在了一起。你想嘛,凉皮叫御凉粉,当年周天子宴请群臣上的头一道菜,国宴哪,锅盔和挂面相当于野战部队的军粮,耐吃耐饱耐放,周武王当年率数万大军从周原西岐出发,长途奔袭纣王的国都朝歌,凭的就是当年最优质的关中小麦制作的挂面锅盔,里边拌有鸡蛋芝麻小茴香,所谓凤鸣岐山其实是最早饲养的下蛋母鸡,周人最早把鸡蛋加进面条,晾干,跟方便面一样长久贮存,锅盔就等于压缩饼干,优质军粮加上士气高昂的士兵,一口气就把殷纣王的江山给夺了,把殷纣王给日踏了,把殷纣王的活给做了。

吃了家乡美食的乡党就不把周健当外人,见了面不再客客气气地打招呼,而是亲热地捶一拳,一针见血地问周健:“张海燕真对你好?”“对着哩!”“城门楼对戏楼哩,你把她的活做了没?”那口气就等于问乡党你吃了没,这可是对你最大的关心。周健老老实实告诉人家:“快啦。”“你得把她的活做了。”乡党急了,好像周健盖了一栋烂尾楼,这可是有损周原人职业道德的,乡党不能不急。周健就给乡党慢慢解释:“张海燕不是农村婆娘,是上过大学的幼儿教师,做她的活咱得有个漫长的前期准备。”“哈哈!”乡党对漫长的前期准备大惑不解而且充满无限鄙夷,“兄弟你这么准备下去,顺大腿根淌光啦,人就这么两马勺,经得起这么折腾?还漫长地准备?女人跟地一样过了节气就没机会啦。”周健就用另一套农村话语堵回去:“还有个说法嘛,馍馍不吃在笼里放着哩。”周健到底是农村娃,一旦找到乡土话语就能发挥自如,周健乘胜追击再来一句:“蒸馍要把汽捂紧捂圆,锅盖揭太早汽就跑了,就蒸不出石榴一样的开花馍。”对方被说得心服口服。大家就更敬重张海燕了。良家妇女应该这样,端庄贤淑,不轻易跟男人上床,进洞房那天揭锅盖才让男人品尝到石榴熟透后的滋味才让男人见识馒头开花的样子,也能赢得男人的敬重。那个开导周健的乡党怕周健吃亏,没把周健当外人。从头到尾,我们并不看好周健和张海燕的关系,我们总认为他们俩是没有未来的。

到目前为止,张海燕心目中的故乡就是小吃加乡党,等于给周健加了一把保护伞。这把保护伞出自她张海燕之手,张海燕很有成就感。张海燕破天荒地去大街上吃早餐。北原各县的风味小吃渭北市都有,对付城里人绰绰有余,在市区工作来打工的北原人一边抱怨味道不纯一边回想家乡的美好。张海燕在周原小县城都很少在大街上吃早餐。城里人是有区别的,省城有省城的讲究,地区一级的中等城市有中等城市的讲究,小县城有小县城的讲究,风味小吃土特产在大中城市是一道风景,在小县城就没有人那么大惊小怪了。张海燕从小就是牛奶面包鸡蛋这种很洋气的经典早餐,单独的小房间充满童趣的书柜书桌台灯洋娃娃,跟童话世界一样,乡下奶奶外婆亲手做的老虎枕头老虎鞋都让哥哥带到省城西安去了。哥哥不喜欢,西安长大的嫂子就很稀罕。偶尔吃豆腐脑面皮是尝个鲜换个口味,也就是一道风景,不能登堂入室。小县城的城里人处在城市与乡村的前沿阵地,张海燕的小职员父母刚开始都是农村的知识青年,“文革”前的老高中生,回乡劳动几年,很幸运地招工进城。张海燕还记得父母在乡下当农民的照片,早都收起来啦,搬家时整理旧物,有些当废品卖掉,有些一直保存,比如相册、老照片,妈妈说那是当年青春的回忆,肥大的棉袄棉裤大窝窝棉鞋,跟农民唯一的区别是胸前衣兜上别一支黑塑料钢笔。父亲在钢笔之外留一个小分头。当了一年农民的大伯二伯也别一支钢笔,大伯二伯只上过小学,没有父亲那么幸运。上到高中的父亲当几年农民就成为民办教师、大队会计、公社供销社办事员,进公社供销社就吃上皇粮啦。父亲即使当农民的时候都是意气风发,他的两位哥哥那么忧郁心事那么重,胸前的钢笔只能表明他们曾经读过书,他们是识字的农民,仅此而已。母亲的经历跟父亲差不多,母亲比父亲更顺利,回乡一年后就在大队当广播员,然后到公社当八大员,在县上开积极分子表彰大会时与高中时的同班同学重逢,就结了美好姻缘。母亲的少女时代同样是火红的青春,乐观自信,用母亲的话说,“文革”前全县读到高中的农村姑娘也没几个。我们当地人把未婚女子叫姐姐,张海燕的母亲从小就给张海燕灌输姑娘、大姑娘,姐姐就土啦。亲戚朋友在母亲面前不用这个词。母亲干净利落地清除一切与泥土有关的东西。她的孩子争气,都上了大学,一个留省城,一个留渭北市,离乡村越来越远,一切都在父母的设想中。子女从小就是很洋气的经典早餐,牛奶面包,鸡蛋,午饭花样就多了,不管米饭还是面条都是荤素搭配好几种菜,必须先喝汤,西红柿鸡蛋汤,紫菜汤,黑米小米粥,鱼肉丸子汤,饺子也是好几种馅,大肉、羊肉、三鲜,也是典型的城里人吃法,小碟里加酱油醋,绝不会吃农村奶奶外婆家那种叫煮角的大型饺子,浇上臊子汤那种。晚饭以汤为主。母亲苦心经营处心积虑彻底改变了子女的饮食结构,张海燕和哥哥就爱吃米饭,绝不贪恋狗屁面条,最典型的是在西安名牌大学 读书 的哥哥,一口纯正的普通话,白白净净,每天一定吃一次米饭,一定是荤素搭配两份菜,相当长时间大家以为他是南方人。在渭北上大学的张海燕也是这种吃法,一个馒头肯定吃半个,给同学让半个,女生敏感绝不吃那半个,就给男生吃,男生就容易产生错觉,想入非非,后来发现不是这么回事,也就不接受那半个馍了。兄妹两个都是好皮肤,白净细腻,简直在开黄土高原的玩笑。据说妈妈怀孕期间,大量吃水果,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小县城的普通职工在温饱之余仅仅能奢侈那么一点点,改革开放的灿烂阳光开始照耀地平线,妈妈就给父亲下死命令,不是我馋是为下一代,夫妻俩就对乡下亲人的接济照顾大幅度缩减,前后生下的两个洋娃娃跟小天使一样,不要说回乡下走亲访友,在小县城里也让大家羡慕得不得了。老同事就感慨:人家在子女身上算是把黑乎乎的泥巴洗干净喽,咱们到孙子那一辈吧。母亲就这么高瞻远瞩,超越了整整一代人。母亲都计划好了,等老两口退休,儿子在省城可以熬到副处,就在西安买房,把小县城的房子卖掉,后半生他们一家子就来回穿梭在西安与渭北市之间,彻底告别小县城,没说出的那后半句话就是死了都不埋在小县城。城市时兴公墓、风水宝地,既文明又方便。老两口什么都想好了。给儿女捎去的臊子肉,挂面锅盔面条,完全是一种生活的点缀,父母绝对相信,儿女们心目中的故乡就是他们老两口,他们住哪儿,儿女的故乡情怀就在哪儿。就像超级大国极为先进地装在列车上的核弹发射架,可以到处移动,巨大的核反应可以随物赋形不择地而生。经济条件许可时,在西安置一处 房产 ,在渭北市置一处房产,也算是给子女留一笔遗产吧。房地产恶性膨胀前几年,张海燕父母就开始做这打算了,尤其是母亲,总是走在时代的前边。

这位了不起的母亲做梦也没有想到二○○五年七月三十日早晨,她的宝贝女儿到大街上去吃早餐,一碗豆浆一碗豆腐脑一碗擀面皮,胃口极好。明天早晨张海燕打算吃豆花泡锅盔。这些美味小吃以前吃过,都联系不到什么狗屁故乡家园,乡土乡情。我们可以想象张海燕一勺子一勺子喝豆腐脑的样子,小肥猪似的嗯嗯哼哼,眯着眼睛,脑袋跟麻雀一样一点一点地蹦啊蹦,加上几勺白豆和鲜红的辣子,小嘴长长地啊一下吹喇叭一样,周围的人不都这样享受美味小吃吗?不都这样进入孩童状态吗?餐巾纸擦擦嘴往回走的时候也不再匆匆忙忙,而是慢慢腾腾地在小吃街上流连忘返。一个肥壮的大师傅守着一只热气腾腾的大铁锅,锅里翻滚的是豆浆,锅边方桌上摆几十个黑亮的大老碗,碗里是切成条的锅盔,石头一样坚硬的锅盔,要在大铁锅里涮好几次,泡软和了,覆上酥软溜滑的豆腐脑加上油泼辣子,最后是一大勺滚烫的豆浆,张海燕十多年前在周原凤翔吃过,母亲就不让她吃了,说是对嗓子不好。那时她正练电子琴学唱歌呢,各种辅导班她从不落下,母亲严格训练的结果就是后来张海燕轻轻松松考上渭北这所大学招收首届本科学历的幼师班。此时此刻,母亲的宝贝女儿张海燕完全跟个乡下女人一样站在豆花泡锅盔的大铁锅前馋得两眼放光,竟然摸了一下胀鼓鼓的胃囊,脑子里蹦出我们当地人吃饭时常用的咥,咥上一碗,张海燕肯定在心里喊了,肥壮的大师傅肯定也窥破了她的心思,也不用窥探,那副馋相摆在脸上社火脸谱似的,大师傅笑眯眯地问:“女子,来上一碗咋相(样)?”张海燕就给人家下了保证:“明天,明天一定来咥。”大师傅肯定相信这个誓言,喊号子似的叫一声:“明天早晨一老碗,提早订下了,仓里有粮心里不慌,一觉睡到大天亮。”胖师傅的话跟神仙一样灵验,张海燕一个礼拜没睡过踏实觉了,我们当地人心目中的踏实觉跟杠子压锅盔一样跟壮汉打夯一样跟土行孙钻地洞一样,一直钻到大地深处钻到心窝窝里蜷缩成胎儿的形状,天地人合为一体纯粹天然状态,只有在母腹里才有这么踏踏实实的觉,农村人用老皇历按一年四季十二个月二十四节气计算人的年龄,一定要算上母亲十月怀胎的美好时光,童年的金色摇篮就是母亲的肚子。

此时此刻陷入爱情的张海燕把母亲忘得光光的,美美一觉醒来首先想到的是王八蛋周健,发出的短信肯定是:“醒了吗?”俗气透顶的心灵感应。周健的回电是:“刚刚睁开眼睛,好多年没睡这么高质量的觉了,在我娘肚子里都没睡过这么好的觉。”“还想睡吗?”周健就是一头猪也该想起来说一声谢谢! 手机 屏幕上这两个简单的字真把张海燕感动了,她摸了摸然后不自觉地重复奥运会获奖运动员咬金牌的经典动作啃了一下手机上的两个字,就把这声谢谢咽下去了。

又到专家讲座的时候了,我们可以想象周健和张海燕有多么激动。周健首先把《朱子治家格言》《菜根谭》《弟子规》跟故乡连在一起,张海燕的故乡意识家园意识显然没有周健那么实在那么具体,但张海燕有女性的细腻与敏锐,张海燕一下子把《朱子治家格言》《菜根谭》《弟子规》跟面皮拌在一起跟锅盔挂面压在一起,不由得让人满口喷香回味无穷。看到海报俩人就成了这样子。周健已经恢复了消失已久的幽默与风趣,可以跟张海燕开玩笑了,他就以退为进逗张海燕:你把《菜根谭》《弟子规》都消化到这种程度,没必要听专家讲座,咱们看电影去。不是张海燕不禁逗,张海燕活泼开朗,比周健更有幽默感,跟周健相处久了这些美好品质就退化了,就当真了,就抡起小提包砸周健,边砸边认真地告诫周健:“你这傻瓜你好不容易让人家把你当人看待,你知道《菜根谭》《弟子规》的真正含义吗?《菜根谭》《弟子规》就是不吃亏。”周健见好就收,马上应和这头愤怒的金钱豹:“活人就要让人把咱当个人,不然的话就成可怜人了,可怜人不当(可怜)得很,我这么不当当的人你说我咋办呀。”张海燕就收起小提包,追问他:“看电影呀还是听《菜根谭》《弟子规》呀?”周健一连回答五六遍《菜根谭》《弟子规》,张海燕才松口气:“你亏还没吃够得是?你还想不当当一辈子得是?”

那是个星期六上午,专家讲得很成功,专家肯定看见了头排认真听讲的张海燕,张海燕穿戴朴素,可那张女人脸在那里摆着,还有那么一股子不可抑制的鲜活的生命气息青春气息很吸引人,专家讲到“泛爱众,而亲仁”“入则孝,出则悌”时,这个美丽女子那么热烈地鼓掌。在张海燕看来,专家的每一个字无疑在给周健安装战略防御系统,等于加了一道宙斯盾。讲完以后,张海燕还让专家给她和周健的《菜根谭》《朱子治家格言》《弟子规》上签了名,还跟专家合了影,那一定是专家成就感最高的时刻。

也就在会场上,一位从北原老家返回工厂的工人给周健和张海燕送了一份礼物,礼尚往来,这位乡党几天前享受过周健的礼物,其实是张海燕带来的。这都不要紧,要紧的是乡情,把周健当乡党当自己人了嘛。周健再也不是不当当的可怜人了。又是在专家讲座刚结束的时候,等于给伟大而不朽的《朱子治家格言》《菜根谭》《弟子规》锦上添花,经典加上故乡情,嫽得太太美扎咧。两个狗男女连感谢话都不会说了,就会咧大嘴笑。

第二章

乡党送的礼物:老三样面皮锅盔挂面,周原的岐山凤翔扶风都是这乡俗。两个幸福的人舍不得吃,当天下午就带上这份家乡小吃去看望叔叔周志杰一家。

来自天山草原的金花婶子每周至少要炖一次羊肉。关中西部渭北高原与甘肃、宁夏相连,可以吃到塞上美味的羊肉,一点也不比西域的羊肉差。秦岭与黄土高原相交的陇县还有典型的草原关山牧场,与河西走廊的山丹军马场齐名,都是几千年来政府养军马的地方。关山牧场就成为叔叔一家的旅游胜地,那里有骏马有帐篷有大肥羊,吃饱喝足回来时再带半拉子肥羊塞冰箱里,平时拌菜,周末就炖手抓羊肉。周健和张海燕带来的面皮锅盔挂面再次充当了锦上添花的角色。

两个幸福的人自然而然把面皮锅盔挂面与故乡与家园与乡土情怀扯到一起,又恰如其分地浇一大勺子浓郁的《朱子治家格言》《菜根谭》《弟子规》,还真让周志杰和金花夫妇大开眼界。

叔叔周志杰回故乡快十年了,故乡对他来讲还是一个相当抽象的概念。

一九九六年冬天,叔叔周志杰一家从遥远的新疆伊犁回到关中老家时,金花还不是他的妻子,金花还在北京师范大学外语系读大四,那时叔叔周志杰的妻子还是田晓蕾。

刚开始叔叔周志杰和婶子田晓蕾落脚渭北市下边一个县中学,这个县与故乡相邻,都是关中西部周原地区的平原县,离老家很近,照顾父母很方便,老人和亲友们都很高兴。用周志杰前妻田晓蕾的话讲,我们又回到了原点。在新疆伊犁,他们俩先在新源县一所中学教书,费好大劲调进伊犁州所在地伊宁市一所大学,又举家迁回陕西老家。原来说好进渭北市一所大学,中途受挫,新疆这边已经大张旗鼓举办一系列告别宴会,调函都发出去了,收不回来了。反悔也不是没有可能。周志杰的叔叔几年前回老家陕西不习惯,又好马大吃回头草举家返回伊犁霍城,叔叔就告诫周志杰:故乡水很深,情况不妙就回伊犁,无非就是给老单位说声软话,新疆人大气,不计较,会让你们顺顺当当回来的。周志杰与当年的妻子田晓蕾可不想步叔叔的后尘,田晓蕾态度坚决,死都要死在老家。田晓蕾父母几年前已迁回陕西老家,刚开始也不顺,田晓蕾父母咬紧牙关“在沙家浜住下啦”。而且在关键时候助了女儿女婿一臂之力,在家乡的邻县一所中学找到落脚点。这就是田晓蕾说的回到了原点,又当上中学教师啦,一切从头开始。

田晓蕾很快就跟丈夫周志杰拉开了距离,刚进县中学半学期,同一个教研室的一位同事突然病倒,去西安某大学进修一年的机会就落到田晓蕾头上,一年后进修期满,田晓蕾留在了那所大学,并且当了导师的续弦。周志杰成了前夫。这种轰动小县城的爆炸性事件在省城西安连毛毛雨都算不上,大学老师换老婆都用女学生,三十多岁的少妇没有多少优势,千万不要把田晓蕾和她的后夫妖魔化。

周家人都不恨田晓蕾,而且对这个背叛周家的女人有美好的回忆。周健告诉张海燕,刚从新疆回来的那两年我叔叔很狼狈。这种说法太给周志杰面子啦,正确的说法应该是叔叔周志杰很失败。不要说老婆看不起他,故乡的亲人们都鄙视他。大家对他有很高的期待很正常嘛。他们这个县属于周秦故地,历史悠久、人才辈出,可他们这个村离县城五六十里,靠近山区的边远乡村历史上连个秀才都没有,理所当然也没有地主,新中国成立后也很平静,“文革”前邻村出过一个中专生。出人头地的途径就是参军,好歹能当个国家干部至少也是吃皇粮的工人,这些公家人回家时都是大包小包全村人夹道欢迎,英雄凯旋一样,也给在外工作的人带来很大的压力,恶性攀比嘛。周健叔叔的叔叔也就是周志杰的叔叔,在新疆当兵,就地转业,从小职员混到科长,衣锦还乡过好几回,给父母长脸,给家族长志气,即使铩羽而归,又返回新疆霍城那一回,人家是满满一大卡车家当。这个叔叔当年只念过小学,参军不到三年就入党提干娶当地县城一个城里姑娘为妻,转业后在县政府当科长,调回老家不适应又杀回西域,进不了政府就在下边一个局当副局长。周志杰一家就是在这种背景下回故乡的。

周志杰是村子有史以来第一个状元,新疆师范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毕业。周氏家族为出这个头名状元是做了长远打算的。一九七七年恢复高考到一九八○年,周原偏远乡村开始零星出现中专生,一九八一年靠近山区的一个村子出了一个大专生,咸阳某机械制造专科学校,铁道部直属,已经离省城西安不远啦。自遥远的西周,人才都出在平原地区,沉寂已久的边远地区开始星火燎原啦。有雄心壮志的人家开始把娃娃送到县城中学,在县城租房子,砸锅卖铁也要供一个状元。邻村那个考上咸阳某机械制造专科学校的大专生,相当于古代的举人,本科生相当于状元,穷秀才富举人,举人可以当后备官员,这本账大家算得很清。远在新疆伊犁霍城县政府当科长的叔叔给战友办过几个高考移民,大西北包括文化比较发达的陕西还没开窍,东部地区的考生已经先行一步,想方设法利用西部资源,东西部高考录取分数相差几十分,这么大的空间等于一种无形的人才资源嘛。霍城县当科长的叔叔给东南省区的战友成功地解了燃眉之急,也算是战友们给他开了眼界,西北人死脑筋是肯定的,关中冷娃十个里头九个愣,需要木头上钻眼眼。叔叔首先想到自己的亲侄子周志杰。周志杰刚升初中,上边一个哥两个姐,霍城中学的教学质量在伊犁州数一数二,一点也不比内地差,高考录取分数线又比陕西低。叔叔拍大腿连声叫好,立马给老家写信,挂号信保险。一九八二年陕西农村开始包产到户,公社变乡,大队变村,生产队成为村民小组,家里有条件供小儿子考状元。一个月后初中生周志杰就来到新疆伊犁霍城县,叔叔一位来内地出差的同事接周志杰,叔叔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比高考移民还要保险。周志杰的户口直接落到叔叔一家的户口本上,变成了城镇户口,即使将来考不上大学,只要读到高中就能就地安排工作,叔叔把后路安排好了,实在不行就参军,出路多得很。这都不能给周志杰公开谈,周志杰在霍城县上学时听人家议论的。叔叔一番苦心没有白费,侄子周志杰考上了新疆师范大学,整个假期就是周氏家族的节日,庆功宴从新疆伊犁霍城县一直摆到陕西关中周原老家,大学录取通知书供在先人的供桌上,上香叩头,还捧到祖坟上显摆一番。周志杰的父亲,在这一天才掏出亲兄弟那个霍城县政府科长拍来的电报,电报是半个月前收到的,农民父亲把这个喜讯捂到怀里,三天后才告诉老伴,一周后才告诉儿女们,半个月后,老大去县城接叔叔和周志杰,战友的车把叔侄三人送进村,周氏家族的人在村口放炮,几万头炮,放了一个多小时,戏班子都进村了,周围村庄的人全来了,亲朋好友纷纷祝贺热闹了半个月。三年后,村里才出个中专生,十几年后周家又出一个大学生,就是考上西安名牌大学的周健。先不讲周健,先说叔叔周志杰。

一九九六年冬天周志杰回到故乡关中周原,大学没进成,落到原上一个县中学,不管怎么说,县城里有周家人啦,不管这个人在县城有没有根基,屁股坐热了没有,有没有权力,中学教师也是公家人嘛,不在本县,邻县很近嘛,远在新疆的叔叔能把胳膊从天山深处伸到关中渭北高原,相邻两个县肩膀靠肩膀推三推四,太不像话了。更严重的是姐姐的孩子,周志杰的亲外甥想到舅舅执教的县中学来念书舅舅都办不成,姐夫姐姐先小看了这个亲弟弟。外甥就更看不起舅舅了。另一个姐姐肯定跟这个姐姐站在一起,同仇敌忾。至于堂兄堂弟堂姐堂妹,表兄弟们表姐妹们,姨姨姑姑家孩子上学转学在县城做生意、找工作、告状打官司,总之涉及民生的一切事务都沿着亲戚这条高压线和无轨电车轰轰烈烈开过来了,任何一个关节不顺畅,等于家族体系这个巨大躯体的脉络不畅内分泌紊乱,罪魁祸首都是胜利归来的中学教师周志杰。现在的时髦说法是凤凰男。一九九六年年底到一九九七年年初,曾经凤鸣岐山兴起八百年大周王朝的周原故地,周家的后人们就这么眼睁睁看着神圣而伟大的凤凰败落成一只灰头灰脑的草鸡。周志杰再次成为家乡的热门话题,其热烈程度远远超过当年叔侄两人七剑下天山威风凛凛入关中上周原的情景。当年跟新婚妻子田晓蕾衣锦还乡那一段理所当然成了这出滑稽剧的边角料。周原地区远古就是产生神话传说的沃土,周文王生养一百个儿子,姜子牙钓鱼台钓周文王,一部《封神榜》便是周原人秉性的集中表现,他们要编排起落魄秀才周志杰,可是太容易了,已经用秀才称呼他了,他已经不配享有状元、进士这些崇高而庄严的词汇了。毫不夸张地说,犯罪分子也没有受过如此戏弄。我们当地人对罪犯基本上采取不理不睬的态度,对周志杰这种前程远大而一事无成的人毫不宽容,一个都不放过。历史悠久的地方就这么势利,成者王侯败者贼,你一点办法都没有。

一九九七年春节对周志杰来讲可以说是刻骨铭心。他有生以来在两个姐姐家品尝到了我们老家最恶心的臊子面。臊子面最远可以追溯到凤鸣岐山周文王访贤周武王剪商那个伟大而英雄的时代。周人大锅煮汤大锅下面,以示同心同德荣辱与共,周原故地这个传统几千年不变,过年过节更是如此。吃臊子面就有讲究,长辈,最尊贵的客人坐上席,先动筷子,全国都一样,岐山臊子面就不一样了,差别在汤里,头一批臊子面浇的都是新鲜汤,一大盘端上来几十碗,先让长辈与贵客吃,后边的人只能吃第二茬汤了,汤是要回锅的。一般说来,几次回锅问题不大,还能保持汤的鲜美。过年过节都是流水席,最后坐席的人吃的臊子面就很勉强了,谁都知道,这种汤浇到最后都熬煮得近乎中药和咖啡了,最终要倒进泔水桶喂猪的。周志杰在姐姐家算贵客,娃他舅嘛,农村分家舅舅扮演法官角色,家族长辈与父母都不如舅舅的权威,话又说回来了,舅舅在外甥家受辱,就把人丢大啦。周志杰没有任何心理准备,人家笑嘻嘻地双手递上热腾腾的岐山臊子面,周志杰就不假思索地呼噜吸一口面条,面条很新鲜,煮得不太过,有些硬,会吃面的人都喜欢这种恰到好处的硬,刚从新疆回来的周志杰马上想到的是煮得半生不熟的牛羊肉,发黑坚硬但口感好,保持肉的原味。周志杰呼噜第二口时,就尝出了汤水的馊味,汤水上层漂浮的辣子油蒜苗漂菜已经散开了,下边中药一样浑浊发黑的汤水原形毕露。周志杰手发抖,汤差点抖出来,在我们那里洒落汤水就是丢人的标志,周志杰告诫自己不能把人丢在这里。周志杰甚至存了一点点侥幸心理,老家的风俗他太熟悉了,也许目标不是他,他离开老家二十多年了,没得罪过谁呀,这种恶毒的报复手段都是积怨很深所致,周志杰没有联想到外甥上学的事,他认为这是小事,也就一件事情没办成嘛,远远达不到积怨的程度。七八个亲戚坐在热炕上,围着方桌,他替某位亲戚挨黑枪了,周志杰又从陕西人变成豪迈大气的新疆人,新疆人就是这种大咧咧不拘小节的脾气,十三四岁离开老家,三十四岁才回来,二十多年哪,新疆的一切都渗到骨头里啦,这个混血的人就这么轻易地抹去了蒙在心头的耻辱,很大气地放下泔水般的热汤,人家问他:他碎舅,调和(味道)咋相?碎舅周志杰傻不兮兮地回答:“格味得很。”大家都说格味得很,他碎舅多咥(吃)几碗,他碎舅新疆天天咥牛羊肉喝牛奶把臊子面都忘啦,臊子面可不敢忘啊,周文王周武王传哈来的,老祖先赏给咱周原人的,除非你不是周原人。他碎舅周志杰手里又塞了一碗热腾腾的臊子面,大家就给他碎舅周志杰鼓劲,“今儿个你要咥他个一肚子两肋,松三次裤带”。我们当地人吃臊子面时吃得松裤带就是对主人最大的赞美。第二碗臊子面还没动筷子,他碎舅周志杰就信誓旦旦吃他个二三十碗松三次裤带。这个吃了二十年牛羊肉喝了二十年奶茶啃了二十年拉条子抓饭烤包子的西北汉子甚至对刚咽到肚子里的泔水一样的臊子面产生异样的感觉,误以为那是姐姐家日子紧巴,给客人美食,自己吃剩饭,不小心把虐待自己的那一碗端上来了,周志杰就抱着一脸忏悔之心吃第二碗臊子面。又中埋伏啦,递给他这碗臊子面的外甥若无其事地出出进进,也不怵碎舅惊诧的目光。这个中学生肯定知道刘伯承元帅在同一个地方三设埋伏圈伏击日本鬼子的 故事 ,又端上来一碗,双手捧着,恭恭敬敬递给碎舅:“舅舅你吃,吃好!”碎舅周志杰接过第三碗臊子面,意味深长地盯中学生一眼,中学生外甥单纯无邪天使一般,嘴那么甜:“舅舅你吃好,你一定要吃好。”碎舅周志杰那样子就像大侦探福尔摩斯,更像怀疑一切的西方哲学家,确切地说更接近不畏艰险勇攀科学高峰的科学家,毅然决然伸筷子拨开笼罩在真理之上的迷雾一样拨开油汪汪一片火红的臊子面汤,从汤底下捞出长长的面条,面条四周翻滚的中药一样咖啡一样回了八十次锅的泔水只有近在咫尺的周志杰能看见真相,也只有舀汤的姐姐和端饭的外甥知道真相。我们当地人吃饭的规矩,任何食物动了筷子就得咽下去,碎舅周志杰可是伸进了筷子挑起了面,不吃也得吃。这已经超出受惩罚的限度了,在我们那里,第一碗对方就咳嗽不断,只喝水坚决不吃第二碗,一连三碗破了纪录,人家一定是抓住周志杰身上那种陕西人不像陕西人新疆人不像新疆人的四不像特征打他个出其不意。他还不好发作,稍有不慎,更大的反击一环套一环就把人丢大了,回故乡才两个多月,大过年的。这一切人家都想到了。周志杰的妻子田晓蕾和女儿周晶晶在另一个房子里,我们当地习惯,男席女席分得很清,女席那里一切正常。三碗泔水臊子面让周志杰哑口无言,水都不喝,光抽烟,把自己严严实实罩在烟雾里,中学生外甥还在一盘一盘地上面,一盘一盘地撤汤,臊子面汤宽,捞尽面条后的汤跟刚端上来的汤不注意还真看不出来,吃个十几碗很正常。周志杰三碗就停,大家劝两声就埋头吃也不理他。周志杰一口一口吐着烟团,死盯着中学生外甥,中学生刚开始还那么不卑不亢不绿不红,时间不大,就垂下了目光,脑袋都缩下一截子。姐夫终于出面了:“他碎舅,没吃好?”“吃好啦吃好啦,我就这饭量。”周志杰已经冷静下来了,姐夫话里有话:“碎娃都吃五六碗,三碗能吃饱?谁信哩,还是嫌你姐的手艺不好,新疆牛羊肉把他碎舅的嘴吃刁啦,咽不下咱岐山臊子面啦。”周志杰完全恢复了陕西人的本性,哈哈一笑,给姐夫点一根红雪莲香烟,一板一眼地告诉姐夫:“等咱外甥考上大学我这没本事的他碎舅吃三十碗,咋相?”姐夫就吆喝一声:“娃,把你碎舅的话记哈,记牢。”中学生在院子里应了一声。

出乎周志杰意料的是,这场鸿门宴第二天又在二姐家重新上演,两个姐姐团结一致,对付这个没本事的弟弟。周志杰只吃了一碗,动筷子了,就得吃完。这一碗泔水臊子面吃得相当艰难,好多年以后周志杰看见臊子面就想吐,走亲访友总是提醒人家先给我来碗干面,就是不浇汤的面,干拌,一碗吃饱,干拌面无懈可击,没有搞阴谋诡计的空间。

妻子田晓蕾和女儿周晶晶对老家的臊子面赞不绝口,母女俩对周志杰受到的煎熬一无所知,对他复杂的神情也毫无察觉,哪壶不开提哪壶追问周志杰吃了几碗,周志杰支支吾吾,田晓蕾报出十二碗,学前班儿童四岁的周晶晶报出五碗,周志杰蚊子一样的声音吐出三碗,母女俩就大叫十三碗,比田晓蕾多出一碗,田晓蕾还责备了丈夫周志杰:“男子汉大丈夫应该多吃两碗。”

当初在新疆伊犁,就是老家的岐山面把周志杰跟田晓蕾连在了一起。伊犁的陕西乡党定期聚会,田晓蕾家最热闹。田晓蕾的父亲跟周志杰的叔叔都是当兵进新疆,转业到地方,周志杰的叔叔娶了伊犁当地的姑娘,就意味着再也吃不到家乡饭了,田晓蕾的父亲从陕西周原老家带来一位姑娘,等于搬来了老家所有的美味佳肴,把伊犁地区的陕西乡党馋死了,到田晓蕾父母家等于回了一趟关中西府老家,正宗的岐山臊子面,还是手擀面,宽的细的,还有中宽,自己酿的醋,伊犁河谷赛江南,物产之丰富不亚于关中平原,这些陕西老乡老远闻见醋香,就恍如回到故乡,眼睛都湿了,就开始吼秦腔。陕西有几十种臊子面,最正宗的还要数岐山臊子面,这些陕西乡党都要松好几次腰带,走时还要带上醋和臊子肉。我们可以想象田晓蕾父母的人缘有多么好。这些陕西乡党的新疆老婆就骂丈夫手抓羊肉拉条子抓饭烤包子揪片子喂得肥肥的狗,闻到臊子面的酸辣味就六亲不认啦,这些新疆女人甚至认为陕西男人当地下党叫敌人抓住不用严刑拷打一顿酸辣香薄筋道的岐山臊子面他们立马叛变,这些新疆女人刻苦努力地学过,田晓蕾的妈妈诚心诚意地教呀,这种面食只有陕西关中西部周原的女人能做,一方水土养着一方人,出一方美味,没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男人抽鸦片烟一样上田晓蕾家去过瘾。这群人当中包括周志杰的叔叔,包括周志杰。

周志杰跟田晓蕾同校不同班,周志杰到新疆第三年才成为学习尖子,才引起少女田晓蕾的注意。我们也就知道每次乡党聚会,大人们带去的小孩不止一两个。这些大大小小的男孩很容易把家乡的美味跟眼前这位少女连在一起。这帮小屁孩以伊犁的方式打过架。知道伊犁小屁孩怎么打架吗?正确的说法应该叫儿子娃娃,天山南北,长鸡巴的男性都叫儿子娃娃,有一篇文章这样写过,西域大漠没有男人男性土匪小人一说,男性即英雄好汉即儿子娃娃,对应的是草原古老的巴图鲁巴特尔,通俗叫法就是儿子娃娃。这帮情窦初开的儿子娃娃就按伊犁的方式进行淘汰赛,省略掉外地的搏斗方式,告诉你最有特色的一招,难解难分的时候伊犁儿子娃娃会用脑袋啄木鸟一样磕对方一下,只一下,对方就晕了,两强相遇就意味着两颗铁头黄钟大吕般轰鸣,肯定是同时倒地,但不一定能同时起来,先起来的那一个是优胜者,理都不理趴在地上的对手,他要凭最后一口气,摇摇晃晃走到高大杨树下的水渠边,用伊犁河水洗涤一新,再慢慢地走到心爱姑娘的小巷子里,他已经有资格唱《百灵鸟》唱《黑眼睛》唱《阿瓦尔古丽》了。

周志杰十四岁来到伊犁,十七岁经过伊犁儿子娃娃的洗礼走进了伊犁姑娘田晓蕾的心里。十多年以后,在故乡的土地上周志杰吃到了臊子面的另一种味道。毫不知情的田晓蕾甚至称赞周志杰姐姐做的臊子面超过了自己的母亲,女儿周晶晶也说比外婆做得好。周志杰笑得很勉强,妻子田晓蕾就挖苦周志杰回老家不到三个月就开始虚情假意,新疆牛羊肉白吃了,真诚坦率这些美好品质全都没影了。周志杰差点喊出来:“再这么坦诚下去就得滚回伊犁。”

原来联系好的渭北那所大学突然变卦,原因很简单,周志杰的学术成果、讲课都没问题,商调函都发了,都拿上调令从新疆调离了,到学校报到时卡住了,叔叔的一位战友给办的,底下一打听,周志杰一句话没说好。一切都很顺利嘛,周志杰请新单位相关人员吃饭,饭后跟系上领导闲聊时泄露了他马上要在《中国社会科学》发表论文的事情,他刚接到用稿通知,他想给新单位报个喜讯,他压根没想到这所三流大学自建校以来还没有一篇论文上这么高档次的权威刊物,他自己都察觉到几位系领导极为复杂的表情。男人们对美好的事情视而不见,装聋作哑,嫉妒心做怪时会流露出被鸡奸的神态,我们当地人叫日狗子。西域大漠没有这种现象。刚刚从西域归来的周志杰就很麻木。提前几年回故乡的岳父费九牛二虎之力在周原一个县中学给女儿女婿找到落脚地方。田晓蕾原本进那所大学附中,反正是中学也无所谓,从中等城市落到小县城还是让人不舒服。失落最大的是周志杰,从大学到中学落差相当大。更要命的是没把外甥办进县中学,就遭到这么恶心的报复,等于剪断了食物链嘛,魂缠梦绕的岐山臊子面从叔叔周志杰的肠胃里就这么消失了。说他失魂落魄一点也不为过。

叔叔周志杰一点也没有意识到他马上要妻离子散。妻子田晓蕾也没有想到。田晓蕾在县中学上班不到两个月就得到去西安一所大学进修学习的机会,这种机遇对初来乍到的人来说太难得了。更难得的是田晓蕾在那所大学图书馆的报刊阅览室看到丈夫周志杰刚刚发表的论文,田晓蕾取那本杂志时就引起众多目光的注视。中学老师在这里有专门的进修班,他们借阅的资料都围绕着中学教育,很少有人去动那些权威学术期刊,田晓蕾伸手拿一本《中国社会科学》,人家就以为她是来进修学习的大学老师,就有人与她商讨学术问题,她肯定答不出来,她就告诉人家这是朋友的论文,完全出于友情。人家正好是这个专业的,就称赞了这篇论文,并且让她转达自己的钦佩之情。这个好心人是这所著名大学的青年教师,诸多赞美词中有这么一句:“我们专业的学科带头人五年前发表过这种水准的论文,争取在退休前再发表这么一篇,就算给自己画上圆满的句号。”丈夫周志杰在伊犁的那所大学只是一所纯本科院校,当时连硕士点都没有,硕导、博导都是遥远的梦,全校仅有几个教授,评副教授都很艰难,周志杰能评上讲师都是大造化了。此时此刻田晓蕾就觉得这所大学才是丈夫周志杰的用武之地。田晓蕾比较冲动,拿起杂志就往外走,工作人员马上拉住她,她下楼去复印五份。

田晓蕾开始行动了,折腾了好几个月,课都没好好上,大家都知道有一位刚从新疆回来的中学进修女教师在为丈夫上天揽月下海捉鳖似的折腾,在陕西,在省城西安很少有女人为丈夫这么拼命。最后一关卡在学历上,都上校党委会了,学术成果相当显著,至少也应该硕士毕业嘛,周志杰毕业于西北边陲一所普通大学,本科学历让西安这所重点大学的领导扼腕叹息,一九九七年内地大学看重博士学位,特殊人才可以放宽学历限制,周志杰离特殊人才还有相当距离。对田晓蕾来说算是虽败犹荣,大家都见识了她的能力。她调动起所有的人为她奔走,跟打仗似的。为她效力的人当中最出色的那位完全是个志愿者,连感谢都不要。田晓蕾以新疆人的方式一一感谢大家鼎力相助。帮忙的人都是这所大学的人,有教师有行政人员。

这位连感谢都不要的老师每周给进修班上两次课,跟大家接触不多,这么热心而无私就有点让人不可思议。田晓蕾就听见这种议论:“同病相怜。”田晓蕾的耳朵就变成了雷达,捕捉到了更深层的含义:这位老师的妻子出国两年后拿到绿卡站稳脚跟就跟国内的丈夫提出离婚。同事们都见证了他们当年甜蜜恩爱的好日子,也见证了丈夫如何为妻子出国尽心尽力,给自己一点后路都不留,对别人的忠告置之不理,死心塌地尽丈夫的义务与职责。大家也见证了这位丈夫办完离婚手续后的郁郁寡欢。大学老师的苦恼是有分寸的,埋得很深,给人印象就是不热情比较冷漠,包括好心人给他介绍对象,包括诸多女性主动进攻,我们这位受伤害的大学老师心如止水。这状态延续好几年直到田晓蕾出现。成年人的对话不掩饰直截了当。大学老师先开口:“这是男人为女人效犬马之劳的时代,像你这样为自己丈夫不顾一切的女人太难得了。”田晓蕾就以新疆人的方式开玩笑:“我们效的都是犬马之劳。”大学老师就笑了,他三年没笑过,脸上的肉都硬了。田晓蕾在大学附近一个饭馆请大学老师吃饭,田晓蕾马上提议为莲花般盛开的笑容干杯,田晓蕾自己也干一大杯白酒。一九九七年新疆伊犁特曲横扫大西北,包括陕西包括省城西安。当时二十五块钱就能喝到正宗的伊犁特曲,传统名牌西凤酒当时一落千丈。伊犁归来的田晓蕾用伊犁特曲敬一个大男人就显得比男人还男人,滴酒不沾的省城大学老师破天荒地喝下一小杯真正的西域名酒;脸上的晦气一扫而空,用一个很俗的词容光焕发再好不过,因为这位先生属于那种千杯美酒不上头不脸红脖子粗,再用一个俗词面白如玉,润朗至极;西域瀚海都是粗犷豪爽的壮汉,哪见过这么精致的男人,田晓蕾连连称奇:“王老师你是南方人吧?”这位王老师就告诉她:“在下祖祖辈辈长安人,唐朝的时候就在朱雀大街啦,那时候可是八水绕长安,气候湿润,一点也不比江南差。”田晓蕾就给这座十三朝古都锦上添花:“现在西安也很好呀,我给我先生做一件碎碎的事情又没做成在西安都这么惊天动地。”碎碎的事情是典型的西安话,王老师就笑:“你说得这么轻巧,还碎碎的一个事情,你不知道你当时的样子,那简直就是黄继光堵枪眼,王进喜钻石油的架势。”“我有那么恐怖吗?”“不是恐怖,是舍生忘死不顾一切。”王老师又哈哈一笑,“我第一次近距离接触新疆人,新疆人都是你这样子?”“在我们那里很正常,不值得大惊小怪。”王老师就得出这样一个结论:边疆地区普普通通的常识到中心地带都会成为一种罕见的美德。

更罕见的是王老师恢复了笑这种生命最基本的功能。第二天面带笑容的王老师出现在大家面前时,大家的表情都十分夸张,王老师的笑声响起来时,整座教学楼都静下来,让出空间让这久违的笑声在每个教室和房间久久回荡。我们可以想象得到,王老师最喜欢接近的人就是田晓蕾。田晓蕾同样在义不容辞地保持王老师的笑容和笑声。王老师自然而然年轻了精神了。领导见了王老师都主动打招呼,王老师旧貌变新颜属于学校新气象嘛,校园一道风景嘛。

田晓蕾更没想到的是王老师是这所大学的钻石王老五,三十多岁,副教授,一九九七年大学的大部分教师三十多岁才熬到讲师,西安这所大学的王老师专业水平中等,也不是那种特别能社交的人,但在学校里根扎得很深却是显而易见的。当初远在美国的妻子拿到绿卡,接孩子出去,接着就接丈夫,全家相聚于大洋彼岸,他们当初就是这样规划家庭建设的宏伟蓝图,蓝图马上成为现实的时候王老师退却了。王老师这时才意识到在故乡如鱼得水把根扎得很深,深到地球的肚脐眼里了,到大洋彼岸完全是个未知数,王老师破天荒地对自己的能力产生怀疑,相当冷静客观地对自己能力进行了科学的评估,结论是做一个守望家园的人,不惜妻离子散守望家园故土。我们可以推测出王老师从那以后开始热衷于国学,沉浸于传统文化。想当初妻子的一切他都大包大揽,挤公共汽车他都要呵护着,买菜都让菜贩子连坑带蒙,学校里的深水区浅水区种种暗流与惊涛骇浪都要靠他这个大力水手,那时候妻子真是小鸟依人,一时半刻都离不开他那坚硬厚实的肩膀,就这么一只弱不禁风的小鸽子小燕子金丝雀竟然在大洋彼岸异国他乡扎下了根。这种深刻的反思足以使风华正茂的王老师变得满脸沧桑,对那些纷纷扰扰的异性也无动于衷。毫不客气地讲这些异性都是冲王老师的扎根能力而来,这等于捅王老师的肺管子,也等于雪上加霜,王老师脸上连笑容都没有了。田晓蕾从遥远的西域闯入西安这所平静的大学,紧接着就五马长枪为丈夫谋前程,用王老师的观念就是扎根。王老师就身不由己地帮田晓蕾,好像在帮他自己。田晓蕾先生的事情成功不成功无所谓,王老师成功得救了,笑容笑声还有勃勃生机。

田晓蕾肯定受到了感染,而且是巨大的成就感。更要命的是在田晓蕾的世界从来没有出现过王老师这样的男人,呵护女人且有超强的扎根能力,随着与王老师的频繁接触,这些优秀品质一一闪现,田晓蕾一次次扪心自问:周志杰哪怕有王老师那么一点点能力也不至于混到现在这个样子。在新疆的时候,周志杰把在单位混得如鱼得水的人叫被窝猫,典型的陕西农村方式,农民把那种窝里横外边的男人叫被窝猫。夫妻关系再僵,彼此的观念都要受影响,田晓蕾一直对社交能力强的人保持高度警惕,总认为人家业务能力差,周志杰给她灌输的这种思想嘛。社交能力与业务能力成反比啦,嘴甜腰软骨头软啦,有太监基因啦,种种说法都不如被窝猫。田晓蕾仔细观察王老师,王老师比较孤傲,也不善言辞,周志杰的被窝猫理论受到严重挑战。新疆出生新疆长大的田晓蕾第一次见识王老师这种男人,业务能力一般般,还比较傲慢,不善于社交更不会巧言令色却在单位如鱼得水,绝对是深水鱼,绝对是一条蓝色的大鲸鱼。好多年后田晓蕾看一部新西兰电影《骑鲸的人》,田晓蕾马上就想到一九九七年夏天的自己。

一九九七年夏天,刚刚三十岁的少妇田晓蕾身不由己地爱上了西安这所大学年轻的副教授王老师。王老师要比她大几岁,他们都很成熟了。田晓蕾记得周末她正准备回小县城去跟丈夫女儿团聚,她都把车票买好了,她不知为什么迟迟不动身。一起来进修的中学教师都要回到各地去;有小县城的,有地级市县级市的,也有边远山区的,大家都不想离开西安,不知下一次什么时候能有机会再来西安,大家都羡慕那些应届毕业生,大家甚至赌气下一代进军西安,扎根西安,咱们有生之年还有机会来西安带孙子,孙子上学那天他奶奶的又得从西安滚蛋。对进修学习的中小学教师来讲,大家没有任何留在西安的机会。也就是在那一刻,田晓蕾的脑子蹦出王老师的一句话:边疆地区任何一个普普通通的常识在内地大城市都是一种罕见的美德。田晓蕾就不打算赶班车了,去看看王老师,算告别吧。

他们肯定是在校园相遇,有意思的是俩人都选择了行人稀少的角落,要绕一个大圈,好处是树多幽静,俩人老远就看见了对方,都有些不自然,这是不可救药的二次青春,还以为自己是少男少女呢,走到跟前时一下子就成熟了,王老师告诉田晓蕾:“附中要招几个老师,五年以上教龄的优先考虑,三十五岁以下。”王老师那口气完全是在谈一桩公事,尽管他眼睛亮得让太阳黯然失色,眉宇间那么强烈的期待,田晓蕾就有点慌乱:“我马上去报名。”

后边的事情就简单多了。

一九九七年夏天叔叔周志杰灾难不断。亲人们的恶意报复,单位领导不停地警告他不要不务正业,他现在是中学语文教师,那些原始岩画属于历史学属于大学研究所专家教授们去研究,中学老师就是教书育人过高考关,领导就这么大会小会地敲打他。他的那些研究只能转入地下。他都能意识到几年后他的研究能力将丧失殆尽,当一辈子教书匠吧。这时候妻子田晓蕾提出离婚,他完全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立马签字,眼睛都不眨一下。田晓蕾都有点受不了,太快了嘛,出人意料嘛。

周志杰的哥哥也就是周健的父亲亲自去西安找田晓蕾,田晓蕾跟丈夫家关系很好,大家都想挽救这段婚姻。周健的父亲说到伤心处连弟弟在姐姐家受辱的事都抖出来了。这一招适得其反,田晓蕾处处以王老师为参照物,前夫周志杰已经坠入无底洞,任何一桩倒霉事只能给王老师加分给周志杰跌份儿,周健的父亲土包子一个哪能洞察知识女性缜密的心思呢。周志杰和田晓蕾的婚姻如大厦将倾无可挽回地轰然坍塌。

那段时间叔叔周志杰成为小县城的笑话,亲戚们不但没好话反而拿田晓蕾来证明周志杰的无能。同事们的冷言冷语就更厉害了。周志杰心灰意冷,甚至打算回伊犁原单位。周志杰的叔叔当初就走了回头路吃了回头草,在伊犁霍城县过得挺好嘛。周健的父亲,周志杰的亲哥哥打断兄弟这个念头:婶子是伊犁人,她娘家全在伊犁,你老婆娃老丈人一家全回陕西啦,你跟人家不一样。

在我们老家,人们走投无路的时候会到黄土高坡没人的地方吼秦腔,《李陵碑》《下河东》《五典坡》,都是血泪斑斑的悲情戏。西域归来的周志杰从箱子里取出蒙古人的托布秀尔,坐在渭河北岸古老的周原崖畔弹奏起《大月氏歌》。中学生周健第一次听这首古歌,没有歌词,全是这把古老的乐器发出的急促细碎的马蹄声,还有男人悲壮低沉沙哑苍凉的喉音,在黄土高原的深沟大壑里跌宕起伏苍凉悲壮陌生奇特。第七天那个叫金花的蒙古族姑娘从遥远的北京来到叔叔周志杰的身边,一路风尘仆仆,连村子都没进,直奔烈日下的黄土崖,那苍凉悲壮低沉沙哑的男低音中加入了无限深情的女中音。这位异乡来的美丽女子也带了一把托布秀尔,叔叔周志杰的托布秀尔装饰着马头,美丽女子的琴上装饰着天鹅头,他们看见对方时那古歌就有了词。黄土崖对面洋槐树林里的中学生周健默默地记下了这首古歌:

孩子,你要是渴了,不要饮河水,

这次春游最精彩的一幕应该结束了。这次活动最热心的鼓动者金花也心满意足了。好好睡一觉,明天就可以返回了。十几辆大卡车就是临时帐篷,每人一件军大衣大家挤在一起跟羊圈里的绵羊一样,嘻嘻哈哈就是一晚上。有人把脑袋伸出帆布篷失声大叫。天山深处的星星跟海底的蓝色鲸鱼一样,夜晚的巴音布鲁克草原就成了海底世界,有海龟有各色鱼群,有珊瑚有海生植物。你说的是天鹅湖里的水葱吧?阵阵狼嗥,大家不再恐惧,就当它是大海的波涛吧。狼群逼近时,十几辆卡车的大灯齐射,有点苏联二战时喀秋莎火箭万炮齐射的架势,狼群大乱,左奔右突,狼狈不堪,真正的狼狈不堪呀。一车少男一车少女火爆地嘲笑哄笑,狼羞得无地自容,逃离天山也洗刷不掉恐慌与耻辱。穿越大戈壁到西伯利亚去,那里有真正的狼窝,天山不是,大小尤都鲁斯不是,巴音布鲁克不是。这里是天鹅的故乡,明白吗?狼弟弟。真有人这么喊了,肯定是那个叫金花的蒙古族少女,一声狼弟弟,狼就成了戈壁滩上一跳一蹦的兔子。黑夜嘭一声破裂,太阳就像传说中的小哪吒,脚踩风火轮,手持火尖枪,戴着红兜兜冲上天空。

离开草原时要跟当地的牧民联欢,这正是接羔季节,草原上最繁忙的时候,学生们等于一次义务劳动,中午大吃一顿,放松放松就可以告别草原了。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很容易热闹起来,男生们就起哄周志杰和田晓蕾,谁也不想放过这对幸福的人。幸福的人喝了美酒就该干点什么,不可能重复天鹅的 故事 了。周志杰向山上奔去。聚会的地方在草原边上,紧挨着一座高峰,谁都能看见千尺悬崖顶上的雪莲,应该在五千多米,真正的冰雪世界。他们所处的位置就在二千五百米左右,周志杰还要攀登的二千五百多米,不是缓坡是悬崖峭壁,没有一个小时上不去。谁都知道上山容易下山难。带队老师急了大喊,田晓蕾也喊。田晓蕾跟周志杰交往那么多年也是头一次见识这小子猿猴一样的爬山功夫。大家都不吭声了,电视里经常播放欧美探险家的攀岩纪实镜头。有人怀疑周志杰家祖祖辈辈挖过药,挖药人才有这功夫。够险的,不时有石头滚落,周志杰跟壁虎一样贴在石壁上,更像苔藓与地衣,不是爬上去的,而是跟真正的高寒植物一样一点点长过去的,一直生长到雪莲跟前。雪莲生长的地方都是苔藓地衣经过几百万年时间侵蚀岩石形成那么一点点高山土壤,真正的采药人不会连根拔下,而是小心翼翼跟接生婆接生小宝宝一样掏取雪莲,不损伤土壤。雪莲从种子发芽到抽薹成形八个月可以完成,但开花要在五六年以后,在七八月间。现在还不是开花季节。周志杰大概只想表现英雄气概,留下美好的镜头。照相机对准悬崖顶上的雪莲与周志杰,二千五百多米的悬崖与地面的垂直距离也就几百米,就在大家头顶,长镜头很清晰,周志杰做出了一个令人吃惊的举动,他轻轻地抚摸雪莲密密的叶子,叶子状如绵毛,绵毛交织形成无数蜂巢一样的小室,平时这些密匝匝的小室里的气体难以与外界交换,此时此刻周志杰的手伸进去,接通了天山上的太阳,周志杰的手上已经不是火焰而是盛开的天山雪莲,从发芽到开花漫长的六七年,正是他们从高中到大学毕业的时间。刚刚成为白天鹅的田晓蕾又成了天山雪莲。女生们感动得流下泪。田晓蕾羞涩难耐垂下头,不停地揉另一个女同学的长辫子,这个女生只能忍着。

高山之巅悬崖峭壁从来都是雄鹰的栖身之地,一只天山雄鹰从另一座山顶直冲这边而来,掠过周志杰头顶时,周志杰纵身一跃抓住鹰爪,鹰就成了降落伞,吊着一个大活人快速滑向草原深处,车队两小时后才能赶过去,周志杰把大家远远抛到后边。

整个草原都目睹了这惊心动魄的一幕,蒙古族牧民告诉周志杰:“你肯定是我们蒙古人,蒙古人才有这种英雄气概。”转场的哈萨克牧民一口咬定周志杰是“我们哈萨克人”,伊犁州的嘛,哈萨克人是有翅膀的嘛。车队赶过来了。我们可以想象回到乌鲁木齐,维吾尔人会把周志杰当成维吾尔人。在西域大漠,男人最豪迈的举动就是成为一只鹰,常常有人追着一只鹰离开故乡,再也不回来了,也常常有人追着一只鹰跌入山谷粉身碎骨。那个叫金花的蒙古族高中生回去的路上一言不发,眼睛一闪一闪就像白天里的星星。

周志杰十三岁离开陕西老家到新疆伊犁霍城县时还是个懵懂少年,吃公家饭的叔叔就告诉他:“你是城里人啦,头扬高高的。”婶子和两个堂兄一个堂姐只回过陕西老家两三次,对老家对农民没什么印象,他们只把周志杰当自家人。跟陕西老家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叔叔对亲侄子还有更大的期待。他的三个子女,老大从小调皮捣蛋爱打架爱当孩子王,中学毕业去当兵,赶上了中越边境反击战,主动请缨上前线,立了战功,以英雄的身份回到新疆,后来转业在伊宁市工作,算给叔叔长了脸,女儿只上了技校,也在伊宁市工作,小儿子崇拜老大,以拳头为荣,可惜没有上战场的机会,当兵三年回到霍城县在公安局当刑警,给父母养老吧。按理说叔叔一家很美满嘛,可叔叔心有遗憾哪,知识越来越吃香,整个家族没出过一个大学生,自己的孩子指望不上,就把目光投向遥远的故乡,亲侄子也是自己人嘛,手里还有那么点权力,不能给亲侄子说得太透,城里人的身份是明摆的,一定要强调,考大学光宗耀祖,只能点到为止。

最初几年,周志杰好像生活在云端,好多年以后在大学中文系读到古诗里的一句“飘如飞蓬”,就是他初到新疆时的状态。伊犁霍城县虽然是边陲小城,现代化的气息一点不比内地差,与苏联相邻,历史上受欧洲文明影响很大,反而比西北其他地区更开放更洋气,跟关中西部渭北黄土高原的边远乡村相比,反差就更大了。这里有一个古老的习俗,从不在意一个人的出身背景,各民族杂居,汉族本身又很庞杂,西出阳关无故人,大家统统以老乡称呼。农村少年周志杰在这里要转变身份不是很难,最初一段时间他自己心里不自在罢了,没有任何外界刺激。叔叔没多少文化,初中生侄子迁到新疆还是很有眼光的。一年后,周志杰就融入了这座边陲小城,有了自己的朋友圈,标志之一就是打群架,不断有家长来告状。初三时,不再是懵懂少年,给老家父母写信时不用婶子提醒主动夹进照片,让父母看看自己长什么样子了,再后来就在深夜写信,流泪,强忍着不哭出声。再后来,就跟着回族同学去挖贝母。叔叔家不缺钱,就把卖贝母的钱寄回老家。实话实说,节假日挖药卖的钱,劳动所得。

周志杰考上了霍城县重点高中,那是自治区最好的高中,进入这所中学,大学近在眼前。叔叔很骄傲地带着亲侄子去参加伊犁各地的朋友聚会,大家听到霍城一中的,都频频点头,叔叔最自豪的就是陕西乡党聚会,引见的可是未来的大学生呀,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大学生绝对是一块金字招牌。老大当年凯旋,胸前挂着二等功勋章,叔叔就这么自豪过。

高一第二学期,叔叔带亲侄子去拜访伊宁市关系最铁的一位乡党,关中西部渭北原上邻县的乡党,这个乡党有一个宝贝女儿就是田晓蕾,在伊宁四中也上高一,伊宁四中与霍城一中都是旗鼓相当的重点中学。田晓蕾的父亲已有一个王牌,结发妻子是从陕西老家带来的,做一手正宗的家乡饭:岐山臊子面,整个伊犁河谷都飘满了他们家的臊子面的酸辣香。周志杰还清楚地记得当臊子面的香味从厨房飘过来时,他的眼泪就下来了,来做客的叔叔阿姨们都经历过这么一段,稍劝几句就不管他了,用他们的话说:多来田叔叔家几次就莫事啦。思乡病只能用家乡饭医治。给客人端菜倒水的是田晓蕾的嫂子。用家乡那种红漆刷的大木盘端臊子面的肯定是他们的宝贝女儿田晓蕾。周志杰辈分最小,接的最后一碗臊子面,周志杰就有时间欣赏大人们埋头大干稀里呼噜的种种吃相,还有那在肠胃间反复回旋翻转的酸辣香味,狠狠地抓挠人的肠胃啊,狼啃骨头一样,蝎子蜇一样,这种近距离强刺激让人浑身发抖,当真正的一碗臊子面到手时反而不忍心吞食了,眼泪汪汪地看啊看啊,田晓蕾小声问:“这碗凉了,再浇一次汤吧。”周志杰双手捧着碗往后一闪,像有人来抢:“不用不用,香,香得很。”田晓蕾笑:“你还没动筷子就说香,香个辣子。”田晓蕾一口地道的关中方言,这家人不改口音,这也是陕西乡党感到亲切的地方。

吃饱喝足,田晓蕾的妈妈出来劝大家再来一碗稀的,特别关照一下周志杰:“我娃慢慢吃,不急,跟你屋里一样。”周志杰鼻腔再次发酸,田晓蕾的妈妈就摸一下周志杰的后脑勺:“娃乖得很,圆头实脑,方脸圆额颅,一看就是咱周原人。”

周志杰离开田晓蕾家很远了,还以为在陕西关中老家,那是周志杰平生第一次产生幻觉。有关故乡的所有记忆全被臊子面浇醒了。高中生周志杰不再是懵懂少年,给父母的信中报喜不报忧,周志杰学会了把忧伤埋在心里。

两周后,全州中学考试竞赛,周志杰拿到不错的名次,去州上领奖,霍城县到伊宁市坐班车一个多小时,很方便。周志杰领奖时碰到田晓蕾,田晓蕾获得另一门课的奖项,田晓蕾邀请周志杰去参观她们学校。这一天周志杰才发现田晓蕾是一位美丽的伊犁姑娘,周志杰还发现伊宁四中那么多优秀的男生喜欢田晓蕾,从那些男生远远跑过来打招呼的神情里可以看出来,当田晓蕾给伊宁四中的男生介绍霍城县一中的周志杰时,周志杰马上就感觉到那些男生们挑衅的目光。周志杰不再是陕西关中黄土原上内向木讷的乡村少年了,周志杰已经吃了四五年牛羊肉了,更重要的是他终于把少女田晓蕾从浓烈的思乡情中剥离出来了。

霍城县那个带他挖贝母的回族同学告诉他,儿子娃娃最勇敢的举动就是成为一只鹰。这个来自青海的回族尕少年带着周志杰去西天山海拔五千米的高山之巅与雄鹰搏斗。回族少年做示范,当雄鹰掠过头顶时纵身一跃,双手攥住鹰爪,还来一下引体向上,脑袋顶住鹰腹,鹰一下子被顶高几十米,然后下滑,不断地下滑,鹰什么时候低于三千米?这个尕少年高声大笑,笑声响彻整个天山大峡谷。鹰很委屈地降到海拔二千米的缓坡上。尕少年落地一刹那松开手,鹰跟大地的一股怒气一样直冲云霄。周志杰攀上五千米高的悬崖时有跳崖自杀的感觉,他不止一次在这个高度采过雪莲,纵身一跃去抓迅如闪电一样的雄鹰不就等于自杀吗?当鹰掠过头顶时周志杰心里呐喊着田晓蕾就扑上去了,然后是巨大的眩晕,醒来时已经半跪在草滩上了。

后边的事情就简单了,无非是以伊犁方式一一摆平竞争对手,然后带着累累伤痕去姑娘家的小巷子里唱《黑眼睛》《百灵鸟》和《阿瓦尔古丽》。

跟田晓蕾的关系确定下来以后,周志杰忍不住又爬到天山顶上,这回他从容多了,蹲在雄鹰必经之地一动不动,平视前方,脚下就是万丈深渊,只要不往下看就不会发晕,雄鹰掠过时伸出双手攥住鹰爪上方的脚腕子就行。疾驰的鹰突然加了一百多斤的人会突然下沉,这时就要收腹双臂引体向上,全身的力量全给雄鹰人自身就会变轻,鹰就会上升几十米甚至上百米,鹰不再下滑,而是保持五千米左右的高度平行向前,这时候你就可以背负青天朝下看,你看到的不仅仅是天山不仅仅是伊犁河谷,不仅仅是新疆大地,而是整个地球,地球就是你的家园,故乡不再限于陕西不再限于关中西部古老的周原,整个大地都是家园,到处都是故乡。然后你轻轻落下,回到大地的怀抱,你松开的不是双手你放走的不是鹰,你只是收起了你的双翼。人是可以飞翔的,生命是有翅膀的。

青海来的那个回族同学就以这种方式遥望青海化隆县群山褶皱里的故乡。

几乎每个月周志杰就要去抓鹰遥望故乡。他不会告诉田晓蕾,但每次山中归来与田晓蕾相会,田晓蕾都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女性的直觉太厉害了。田晓蕾的一位维吾尔族同学世代是走达瓦孜的艺人,学校附近广场上有达瓦孜表演,手持长竿不要保险绳保护,在三十多米高空走几十米,这个同学技痒难忍也上去走了一趟,当他从高空下来回到同学们中间时,大家纷纷往后退,好像他身上带了电,跟他连手都不敢握了。女同学还摸他的脑袋,确定是凡身肉胎,不是神仙下凡。被雄鹰提携了好几千米的周志杰再次出现在田晓蕾跟前时,田晓蕾就想验证一下他的真实存在。我确实是我,我没有替身。田晓蕾告诉他那个维吾尔族同学走达瓦孜的事情后,周志杰就打算永远也不会告诉她与鹰同行的故事。

好多年以后在巴音布鲁克草原周志杰重现他与鹰同行的那一幕时,田晓蕾发现周志杰跟马戏团的演员一样做这些惊险动作时那么娴熟老练。往事历历在目,伊犁发生的一切全都是巴音布鲁克草原向心上人求爱的预演。五千多米高的悬崖冰峰上的大雪莲就能证明这一切。结婚后田晓蕾开丈夫的玩笑说:“现在还想不想抓鹰?”丈夫周志杰就告诉她:“我们每天晚上也没闲着呀?”“你这么流氓,说点正经的。”“已经很正经啦,还要怎么样?”仔细想想就是这么回事。

事实要比这复杂得多。田晓蕾相信她最初的疑惑。耐下心还是能让周志杰吐真言的,周志杰就实话实说:“故乡,明白吗?背负青天朝下看,到处是故乡。”后来他们有机会坐飞机,飞机比鹰飞得高多了,但飞机太封闭,是一个行走的房子,没有与鹰同行那种开阔的视野,没有耀眼的阳光与大气穿身而过的切肤之痛。我告诉你那一刻我就是一只鸟,我获得了短暂的飞翔功能,我暂时有了翅膀。当田晓蕾无限敬仰地看着丈夫周志杰时,周志杰没有告诉她高处不胜寒的恐惧与孤独,就这么简单。

他们结婚那年,田晓蕾在西安上大学的弟弟毕业留在西安,田晓蕾的父母就回老家陕西去了。周志杰的叔叔再也吃不到正宗的岐山臊子面了,失魂落魄的样子十分可笑。全家上下都在嘲笑。叔叔就理直气壮告诉他们:阎锡山当年从太原坐飞机逃往台湾的时候五姨太三妹子都没带,一定要带上几麻袋山西小米一定要带上山西厨师,等于把山西搬走了嘛。叔叔的老首长当年参加过解放太原的战役,这段史料应该真实可靠。婶子是霍城县土著汉人,历史上最动荡的年代霍城县的汉人都没事。婶子的拿手好戏只能是拉条子揪片子饺子包子抓饭这些新疆家常饭,你还想吃天鹅肉呀。田晓蕾的父母调回老家陕西不久,叔叔就开始折腾,半年后也回到陕西老家,屁股没坐稳,就灰头灰脑回到伊犁霍城县老单位,唯一的收获就是新疆土著妻子在陕西大半年呕心沥血学会了岐山臊子面的风味了,老头子嗷嗷待哺时可以穷对付。算是跟故乡极其微弱的联系吧。故乡远非叔叔所想象的那么美妙。



(此文不代表本网站观点,仅代表作者言论,由此文引发的各种争议,本网站声明免责,也不承担连带责任。)

分享给小伙伴们:

中国新媒体Copyright © 2012-2019 http://www.xmtjuj.cn中国新媒体版权所有
邮箱:3084195672@qq.com QQ:3084195672

中国新媒体是大型新媒体新闻网站,中国新媒体以聚焦新媒体的新闻视点为目标,重点挖掘新闻源和新闻点即时传播。